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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背对背的拥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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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知道我的脾气,又干嘛和一个糊涂人计较糊涂。
每次从学校回来,端阳都已经早早躺下。为了见他,只要一放学我就跑,快到家门口,才把惴惴不安都藏好了,背著手,一步一步踱进去,好在门前走廊两侧台阶转角不期而遇。
我撞著他的肩膀走过去,高高地挑著眉毛,像炫耀羽毛的孔雀,一旦走了过去,他没给反应,我又成了斗败的鸡。
我只能冲著他喊:「端阳,你心眼真小,我瞧不起你。」
他不肯抬头,我偏要直瞪瞪地看著他的眼睛,看他眼睛里是不是後悔了,是不是也露出要和好的意思。
我只能骂他,不动手,却要用言语扇他的耳光:「瞧你瘦得跟豆芽似的,别挡路。」
我小心翼翼地猜端阳还在乎不在乎,猜不出,只好用话去扎他。他疼了,我才能恍然。
端阳被我堵在走廊,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要回去了。」
我不让:「我也有糖。」
那时候刚有课间的点心,我舍不得吃,把面包从牙缝里省出来,忍了大半天,这个时候才拿出来,放在鼻子下装模作样地嗅,朝端阳傻笑:「真香。」
我等著端阳伸手来拿,端阳,你看我都後退一步了。可端阳不拿,红著眼睛说:「那就好,我要回去了。」
我嘴笨,说出来的话和想的明明不一样,他明知道。
他这麽一说,我只好自己在面包上咬了一口:「太香了。」咬完後,我心里更急得抓耳挠腮。先前从学校里跑回来出了一身的汗,只想去洗个澡,可没了顶著脸盆的端阳,洗澡有什麽意思。
一不留神,端阳就在我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从我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疼得一哆嗦,越是形同陌路、我越想相见,越不肯道歉、越殷殷盼著转机。只要这麽一盼,我就恨不得一天三顿饭、每顿饭撞见他一次。明天我就示弱,哪怕明天之後又等明天。
晚上吃饭,我爸悄悄地问我:「还在闹别扭啊?」我不肯说话,我爸就开了一瓶白酒,拿筷子在酒里一蘸,说:「张嘴。」
我张了嘴,我爸拿筷子蘸了一滴酒喂我。
我妈用胳膊肘不满地顶了两下:「你又在教坏他。」
我爸笑眯了眼。
吃了饭,一家人看电视看得正高兴的时候,我爸找不到垫脚的板凳,又把脚丫子扛在我肩膀上,说:「儿子,给爸爸扛扛脚。」我拼死反抗,他这才悻悻地收了回去。
我爸攒了两箱的白酒,计画每天自己喝半瓶,然後喂我一滴,过个十年二十年,他千杯不醉我也酒精考验。
到了冬天,正是喝酒的时节,一个家忽然就散了。




第一章(下)

 
那天头顶灰蒙蒙的,太阳白得刺眼,我站在家门口,拿著一个乒乓球拍练习。
端阳家的门开了一条缝,我恍惚间以为是端阳在看我,於是格外卖力,把黄球拍得像小鸟穿花一样。等收了拍子,用手在空中一握,把球攥住的时候,再回头看,那扇门已经大开,原来门背後没有人。
我一下子打不起精神,坐在地上直喘气。
满走廊的床单,随便用手一撩,金白色的阳光就突然暴涨。我用手挡著眼睛,从指缝间往外张望,灰黑色的水泥地往外延伸过去,视线尽头是一扇绿色的铁门。
我就这麽等著家里人拎著塑胶袋穿过铁门,只要他们一进来,我从楼上看塑胶袋的颜色,就能猜出晚上吃什麽。黑袋子总用来装鱼,白色的装肉,红色是青菜和葱叶子。可等了大半天,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只觉得出事了,又乾著急,在楼上来回地走。到了晚上,我妈一个人回来了,她几乎是撑著扶手撑上楼的,两条腿一直在哆嗦,一下子像老了十岁,看了我好久,才知道要把我搂紧了。
她浑身发抖,死死地咬著牙关,不肯哭出声音,冰凉的眼泪顺著我的脖子流到背上。
我怕得厉害,也开始胡乱打颤,哭著问她:「妈,怎麽了?」
我摸她的头发,平时再不懂事也禁不起她这麽一哭。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话,用手指把鼻窝里的眼泪擦了,一把把我搂起来,大步走进屋子,声音都哑了,还要强挤出笑:「饿了吧,妈给你做饭。」
我傻傻地问她:「爸呢?」
我妈忽然走不动了。
她把我放下来,弓著背,扶著一旁的鞋柜,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张著嘴巴哭,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人顺著鞋柜慢慢地滑倒在地上。
我不敢过去,只知道陪著掉泪。
我後来跟我妈去看过我爸,他被捆在椅子上,五花大绑,我们进去的时候,他还冲我们笑。
老钱家的家族病史出了一帮疯子,都是二十九岁发病,一天不差,从祖爷爷,到太爷爷,到爷爷,到我爸,一个也没有逃过。
我去看医生的时候,我妈在一旁哭成了泪人。
医生用笔敲著桌子问她:「重度人格分裂的遗传度接近百分之八十,你们又有家族病史,当初要什麽孩子。」
我瞪著那老女人:「我不是疯子。」
没人理我。
出了医院,我又瞪著我妈:「我不是疯子。」
她哭肿的眼睛里再挤不出一滴泪,只是死死地抱著我。
我听说有的人年纪轻轻被车一撞,撞傻了,十年二十年才醒来,大好青春都泡了汤,他没过去,我没以後,他没昨天,我没明天。我的清明只到二十九岁,二十九岁後再没有钱宁。


 
我爸一出事,为了就近照顾病人,两天後我们就搬到了别的地方。我妈叫了辆平板车,把东西装上去,然後才交了钥匙。
我妈跟行李坐在一块,然後把我也拉上车,没踩几步远,看见上了幼稚园的端阳混在一群小孩里嬉嬉闹闹地回来。我第一次看见端阳这麽高兴,说得手舞足蹈,别的小孩都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
我不知道要摆出什麽表情,只好愣愣地望著那边,三轮板车擦著这群小孩骑过去。
端阳一侧头,刚好看见我和这一车的行李。他呆了一呆,然後不由自主地跟著板车走了几步,然後停一停,又追著再走几步。
拉板车的师傅骑得又慢又晃,端阳跟著紧走了几步,居然跟我们走得一样快。
书上都是骗人的,只会写别人追火车追汽车追公车,他们没见过这种车,四面通风,头顶敞亮,走得比人还慢,追这种车才是真伤心。
端阳嘴里急急地叫著:「小草!小草!」
他跟著我们走,明明追上了,却不知道怎麽让我们停车。
我犹豫了一会,心里想说再见,一开口却是嘿嘿两声笑。
端阳不明白,还伸长了手想抓我,我把两只手都背在身後不让他碰。
端阳脚下绊了一下,差点站不稳,还在那里哀哀地唤我:「小草。」
我朝他笑:「端阳,我们当初要是不闹脾气就好了,以後想见都见不著了。」
端阳听了,像是凭空降下来一个大巴掌,狠狠地扇了他一嘴巴。他脸色惨白,站在原地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我心里却在高兴。
每个人都把话藏在肚里,在乎不在乎谁猜得出,只有拿话去扎他,他疼了,我才能恍然。
我突然探出身子,仔仔细细地看著越变越小的端阳,一头又黄又软的头发,黑眼睛,花毛衣。
这是好事,端阳,快跑吧,端阳,我是疯子,别被疯子记挂上。




第二章(上)



这一走就是好多年。
我们租别人的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唯一的一盏灯。浑浑噩噩的时候反倒痛快,一旦神智清醒,特别是在晚上,我害怕想起戴端阳的名字。
可我睡不著,只要一熄灯,脑袋就转得飞快,哪怕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喷涌而出,这水流一般的思绪清澈见底又来势汹汹,满屋子仿佛都倒影著粼粼的水光。
周围越是静,我越是觉得身前身後有许多湿润的蛙声、蝈蝈声、蚯蚓钻土的声音在紧逼,思绪沉溺在水光粼粼的过去,鼻腔却呛进四面墙腾起的土灰。
我又想起书上骗人的话,我们全都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奔向相反的方向。


 
四年後再相遇,端阳丝毫未变,眉宇端正,眼睛黑白分明,里面没有一点邪,而我已经从人变成了虫豸。
我只记得那天,树上结满了栀子花的花苞,不是晚春就是初夏,树叶浓翠欲滴,树梢间蒙著一层炫目的光晕。
我那群哥们还像过去那样,堵著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勒索。我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站在巷子口望风。
小孩掏光了身上的钱,还要听一番恐吓,这才陆陆续续地被推出窄巷。剩下最後一个的时候,我彷佛听到了端阳的声音:「我不想给。」
我心里忽然跳了一下,手心都出了汗。巷子里的人听了都骂起来,手上有裁纸刀的纷纷推出了刀刃。我实在忍不住,探著头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端阳笔直地站在墙角。
他又长高了,眼睛里冒著怒火,淡粉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光凭他这态度就免不了一顿教训,弄不好还要见血。我忙把帽檐再压低几分,粗著嗓子喊:「李哥,来人了,咱们撤吧。」
这群人倒是胆大:「你别管,这小子欠揍。」
我怕端阳真被他们打了,又绕到学校门口,要保安报警,等那人真打了电话,我才敢回去。巷子里已经开始拳脚交加,我连忙嚷嚷起来:「李哥,走吧!我听见人报警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这群兄弟才知道要跑,巷子里只剩端阳,他喘著气,伤得倒是没我想像得那样重。
我原来也要跑的,可看著端阳扶著墙的样子,不知怎麽就上前拉了一把。
端阳一下子瞪了眼睛,死死捏著我的手腕:「这事没完!是你们打了人,走,见老师去。」
我听见警笛声,吓得筛糠似的,拼命要跑,又不愿意打他,只好胡乱地骂「兔崽子别挡道!」、「放手!不然扇你一耳光!」。
就耽搁了那麽几秒,端阳猛一松手,我使得劲大了,整个人都向後倒去,後脑勺撞得生疼,连遮脸的帽子都掉了。
警笛声一路长鸣已经到了巷子口,我大脑空白,只知道躺在地上傻傻地往上看,使劲眨了两下眼皮,魂魄才渐渐回来。
我生怕端阳认出我,又生怕端阳认不出我,要是被抓到我妈面前,只怕她会哭瞎了眼睛。
我听见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端阳,我是钱宁。」下面的话说得无比顺口,那本来就是我那几年的口头禅:「别说是我做的,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这辈子就完了。」
端阳愣愣地看著我,半天一动不动。
在他面前,我算是把最後一点面子也给丢光了。人要是心里有鬼,和别人对看一眼都不敢,酸的是鼻子,辣的是眼睛,涩的是舌根,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细细一咂嘴,又说不上究竟是什麽滋味。
正憋闷得厉害的时候,突然有个黑影扑过来,把我压得肋骨生疼。
我吓了一跳,奋力挣脱,那个又沉又暖的家伙却越抱越紧,使劲搂著我的脖子,把脑袋死死埋在我胸前。
我呆了半天,才认出他後脑勺那个小小的发旋,张著嘴巴,连呼吸都忘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端阳?」
端阳在我胸口模糊地应了一声。
我突然觉得脸烫得厉害,胡乱地推他,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戴端阳,别抱了,多大了。」
端阳活像个无尾熊,我越说,他搂得越紧,脸深深地埋在我怀里。原来和我差不多高的个子,他非要蜷起手脚,整个人挂在我身上。
我犹豫了半天,试著在他後脑勺上摸了一下。手刚放上去,端阳的肩膀就是抖了抖,箍在我脖子上的手改成用力揪我的衣服。
随著断断续续的哭声,我胸前的衣服渐渐被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一股要命的乾乾净净的味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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