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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10部分

小说: 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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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孩子而傲视子女稀少的天神勒托,终于遭此可怕的报复。
  当舞蹈家邓肯的两个孩子在车祸中丧生时,她觉得她也像尼俄柏一样变成了石头。从此以后,不管她又经历了些什么,一切都已经外在于她,就像浪花外在于石头一样。
  尼俄柏和邓肯是真正的女人,她们爱孩子远胜于爱使她们显赫的王位或艺术。我相信她们的野心是纯洁的,因为这野心温顺地听命于她们的至高无上的母性。
  对于一个母亲(我还要加上父亲)来说,不可能有比丧子更加惨烈的灾祸了。有一项调查表明,在各类生活事件中,子女死亡造成的心理压力最大。别的事件打击头脑或心灵,丧子却直接打击人类最深沉的种族本能。
  所以,尼俄柏是一个悲惨的象征。在灾祸降临的那一刻,她变成了石头,她的一切都死了,唯有她的悲哀永远活着。只要天下还有不幸的父母,她的眼泪就不会流干。
第六章因果无凭(1)
  一
  狭长的走廊里,她被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追逐着,没命地奔逃。
  “哈哈,往哪儿跑!”白大褂狂笑。
  她惊恐地站住,发现面前是一堵巨大的屏幕。
  “开始!”白大褂从背后把她一把拦腰抱住,低声喝令。
  屏幕突然闪射光芒,上面映现她的五脏六腑。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里,求求你别照了……”她捂着肚子恳求。
  “你看,哪有什么妞妞?”
  她向屏幕扫视,五脏六腑间果然没有妞妞的影儿。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里翻寻,里面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身体。
  “妞妞,妞妞!”她慌忙呼唤。
  “啊——”背后响起妞妞稚嫩的声音,很像分娩那天听到的第一声啼哭。


  她转过脸,看见妞妞张开小胳膊,正从走廊那一头朝她跑来。她挣脱白大褂,向妞妞迎去。正当她快要触到妞妞的时候,面前又竖起了那张巨大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开来。现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个映象,依然朝她跑来,焦急地向前伸着小手,仿佛为自己够不着妈妈而着急。她大声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别往前走,可是喊不出声来。
  “开始!”她又听见白大褂的喝令。
  屏幕上一下子布满篮光,妞妞向前伸着胳膊的姿势冻结住了,小身体被照成通体蓝色透明。她向前冲去,一心救妞妞,却撞在一件冰凉的东西上。原来屏幕已经变成一只密封的大玻璃柜,柜里盛满暗红色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溶液,妞妞的小身体如同标本一样浸泡在其中,渐渐被溶解,终于消失了。她疯狂地冲撞玻璃柜的外壁,痛哭失声……
  我把雨儿摇醒,她仍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我真后悔,真对不起她!她的病肯定和我那次发烧有关。妞妞,小宝贝,我爱死她了……”平静下来后,又说:“我真后悔,当时我没坚持住。我有侥幸心,老觉得我这人命好,不会有事的。”
  “你一直躲着他。”我说。
  “躲不过呀,硬拖着我去拍片,一连拍了两张。”
  “你刚住院,他就拉你去透视。我在透射室找到你们,只见他兴致勃勃,把你摆弄来摆弄去,照了又照,我心里直发毛。连透视室那个女医生也觉得过分,一再叫他别照了。”
  “他这个人大大咧咧。”
  “他明明知道你怀孕五个月了,还这么干,连铅罩也不给你戴。而且有什么必要呢?给你拍片时,你早已退烧,都要出院了。”
  “拍完片我一直担着心,后来产前检查,医生说我的胎音有力,一同检查的孕妇中数我最强,我这才放下心。”
  “那天检查回来,你可真得意。”
  “妞妞就是健康,生下来七斤,一直没病。”
  “这还没病?”
  “这不是病,是灾。要不是那次发烧……我一定要再生一个。”
  “一定。”
  “可是妞妞太冤了,苦命妞妞,妈妈真对不起你……”她又开始流泪。
  “别哭,你也没有办法。他是医学博士,你拗不过他。”
  “我应该更坚决些。”
  “他会比你更坚决,他真他妈的是个有主见的医生。”
  雨儿坐在急诊室的长凳上,羽绒服下面腹部明显隆起。她正发高烧,烧得两颊绯红,双眼放光,倒也显得楚楚动人。发烧是从昨天开始的,因为怀着孕,不敢贸然吃药,想靠抵抗力抗过去。不料体温持续上升,到今天中午竟达到了40度,只好来看急诊。
  急诊室里空空荡荡,光线很差,使人感到冷丝丝的。只有一个老护士值班,医生不知哪里去了。雨儿坐在那张硬木条凳上等候,不住地喘息,咳嗽,咳出一口口浓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手帕里。
  医生始终没有来。老护士让我先去挂号,然后带雨儿化验。白血球超过两万。医生仍然没有来。老护士又让我去挂耳鼻喉科的号,带雨儿查咽喉。她说,排除了会厌炎,再回内科。
  当我们从喉科回到内科急诊室时,值班护士已换人。医生总算来了,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此时正在给若干后到的病人诊病。我把雨儿安置在长凳上,然后向她说明就诊经过,交上喉科的诊断书。
  “她是喉科病人,不是内科病人,我不管!”万万想不到她一口拒绝。
  我耐心地向她重述事实,特别说明我们一开始挂的是内科急诊,而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内科医生给雨儿看过病。
  “我没有什么可看的!要我看,她就是诊断书上写的——咽喉炎!”她冲我叫嚷。
  “这只是喉科的诊断。你看看她,烧成这样,她正怀着孕。我希望你至少从内科角度提一点看法。”我竭力抑制怒火,恳切地说。
  雨儿一直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张硬木凳上,看着我交涉。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憋得她满脸通红,泪光闪闪。可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看都不看她一眼,而且干脆不再理我,装出专心给其他病人看病的样子。
  诊桌旁还有一个女医生,面露同情。我转向她:“请你给我的妻子看一下,好吗?”
  “我是外单位来实习的……”她畏缩地说。

()
  “那么,”我又面对铁石心肠,“只有你有权看,是不是?”
第六章因果无凭(2)
  “是的,只有我!”
  “那我只好请你看了。”
  “我今天就是不给你们看!”她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站在那里,怒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当文明遇到赤裸裸的野蛮时,语言便失去了任何功能。我流泪了,那是为我的可怜的妻子流的。这个对重病孕妇尚且如此冷酷无情的东西难道也算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也会怀孕的女人?
  “你不是人!”我朝这个没有灵魂的东西抛下一声喑哑的诅咒,转身搀起雨儿,悲愤离去。
  回到家里,雨儿的体温上升到了40。8度。
  不要去说中国的医院了吧,它只会使我对人性感到悲观。可是,令我永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医学博士的举止。他是我家的一个远亲,当他在电话里听说雨儿的病情和遭遇后,立即热情地邀请雨儿到他那里治病,安排住进他管辖的病房。事后雨儿的母亲把他请到家里吃饭,连连称他为救命恩人。他确实也当之无愧,若不是他及时抢救,雨儿真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是,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身上使用X辐射呢?
  在发现妞妞的病以后,我查阅了大量医书,了解到医学界早有共识:鉴于X辐射很可能是导致胎儿染色体畸变和婴儿癌症的重要原因,不但孕妇在孕期内,而且双亲在怀孕前三个月内,均应避免照射X光。我还了解到,视网膜是人体形成最晚的器官,直到出生后两个月才最后完成,因此不但在胚胎期,而且在出生后两个月内都应避免X辐射。
  其实,何必查书呢?妞妞死后不久,我在一家普通小医院的黑板报上读到:孕妇切不可照射X光,否则可能致使胎儿患各种疾病,其中就包括视网膜母细胞瘤。
  在遗传学检查排除了遗传致病的可能性之后,我几乎可以断定,X射线是杀死妞妞的凶手。
  雨儿刚住进医院,他就急冲冲地带她去透视室。透视室的女医生已经下班,他特意派人叫了来。他亲自操作,查得很仔细,机器不时地咔嗒一下,荧光屏熄灭复闪亮。“你看这里。”他亮着荧光屏,对女医生说。“行了,行了,人家怀着孕呢。”女医生不安地催促。“你看你看……”他又启动,真他妈不折不挠。看什么,不就是肺炎,症状这么明显,根本无需透视。
  天天输液,葡萄糖掺青霉素。青霉素是唯一不会通过母体进入胎体的抗菌素,我很放心。雨儿痊愈了。快出院时,他又拽着她去拍片。她挣扎:“我怕,孩子出毛病怎么办?”他拍胸脯:“不会的,出了问题找我!”
  我完全不能设想医学博士蓄意犯罪。不,这决不可能。但我也完全不能设想他不懂常识,竟然犯医学界之大忌。他的行为完全不可理解。妞妞是被她出生前的一个不可理喻的行为杀死的,她死得不明不白。
  二
  雨儿在体验两件新鲜事:生病和寂寞。她很少得病,生平头一回住院,也差不多是头一回独居。从小到大,她不是住集体宿舍,就是和家人住。这间病房有三张床,另两张空着。医院离家远,我隔天去看她一次,每次她都像久别重逢那样高兴。
  “妞,你够闷的,我会讲故事就好了。”
  “有你在这里就行。”
  “你知道吗,你发烧那会儿真漂亮,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像不像病西施?”
  “是病安娜,安娜。卡列尼娜。”
  “昨天我爸来看我了。是不是我得肺癌了,他那么关心我?”
  “小傻瓜,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得肺炎,他也着急。”
  “我得肺癌,你难过吗?”
  “不准你这么想。”
  “我喜欢这么想,体验一下也好。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我要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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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
  “特别爱?”
  “特别。”
  “亲,我可真是爱你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只爱你一个——现在。将来也——可能。”
  “将来只是可能?”
  “爱别人爱不起来了……不,我没去爱。”
  “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体贴。”
  “你想到了。”
  “哟,我错了。”
  “我还不太体贴,要不你不会得肺炎。”
  “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过我喜欢你心疼我。我发高烧时,你哭了。”
  “你看见了?”
  “我身体很难受,可是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你哭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灾乐祸。”
  “我不在家,你可别睡得太晚。”
  “这些天我倒是挺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干扰你?”
  “你还不知道你有多缠人?”
  “那就让我送送你吧。”
  她起床,高高兴兴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医院大门。
  深夜,我回到卧室,扭亮台灯,躺在床上看书。我天天很晚上床,她习惯了,亮灯不会惊醒她。我看了一会儿书,也准备睡,忽然听见她在旁边发出抽噎的声音,就像呼吸受阻那样,接着放声哭了起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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