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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在人间-第5部分

小说: 在人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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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那时人家会怎样想呢?〃她低声地问。

我知道,我也担心〃被人碰见〃。我们坐上整整几个钟头,讲着什么。有时我讲外祖母讲过的故事,有时候柳德米拉讲熊河,哥萨克的生活。〃噢,那地方多么好呀!〃她感叹说。〃这儿——算什么呢?这儿是叫化子窝……〃

我决心等自己长大了,一定到熊河去瞧瞧。

不久,我们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间了。柳德米拉的母亲在一个毛皮匠那儿找到了工作,一清早就出门,她妹妹上学校,兄弟去磁砖厂。下雨天我就上她家里去,帮助她做饭,打扫屋子和厨房,她笑着说:

〃咱们好象一对夫妻,就是没睡在一起。而且比人家夫妻还过得和美——人家男人还不肯帮妻子干活呢……〃

我有钱时,就买了糖果来一起喝茶。为了不让爱唠叨的柳德米拉的妈妈知道,就把烧过的茶炊搁在凉水里浸冷。有时候外祖母也到这儿来,她坐着编花边或刺绣,讲好听的故事。外祖父进城的时候,柳德米拉就到我们家里来,大家放心大胆地大吃一顿。

外祖母说:

〃啊呀,我们过得多美,自己挣钱,要什么有什么!〃

她赞许我们的友谊:

〃男孩子跟女孩子要好是好事!只是不能胡闹……〃

她又用简单明白的话告诉我们,什么叫做〃胡闹〃。她说得很美很动人,使我深刻懂得,花没有开放是不可以摘的,要不就没有香味,也不会结果了。

我们并不想〃胡闹〃,但也并没因此妨碍我跟柳德米拉讲人们都不讲的事情。当然有必要的时候我们才讲。因为我们看到的粗野的两性关系太多太不顺眼了,简直叫我们难受!

柳德米拉的父亲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美男子,长着一头鬈发,蓄着小胡子,尤其是他那两道浓眉,动起来显得特别神气。他沉默得出奇,我不记得他说过一句话,当他逗弄孩子的时候,他跟哑巴一样地咿唔,甚至打老婆的时候,他也不说话。

傍晚或是假日,他穿上天蓝色衬衫、绒布裤子、擦得油光锃亮的长统皮靴,拿着大手风琴,把手风琴的挂带扣在肩上,走到大门口,跟〃步哨〃一样站着。立刻,大门前就开始〃出把戏〃。姑娘媳妇们象一群鸭子似的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看着叶夫谢延科。有的斜着眼偷偷地瞟他,有的使着贪心的眼色公开地瞧他。而他站在那儿,凸出下嘴唇,睁着黑眼睛,用一种挑选的眼光盯着所有的女人。在这种四眼相交的无言的交谈中,在一到男子面前就好象融化了一般的女人的轻佻举动中,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兽性。好象每个女人,只要男子向她命令式地眨一眨眼,她就会驯服地,象死人一样躺倒在肮脏的街道上。〃公羊出来了,不要脸的家伙!〃柳德米拉的妈妈骂着。她是个高个子的瘦削女人,脸很长,脏乎乎的,自从害过伤寒病,头发剪短了,象一把使旧了的扫帚。

柳德米拉跟她坐在一起,为了把母亲的注意从街上引开,她老是问这问那,但这都枉费心机。

〃烦死啦,讨厌的东西,倒霉的丑丫头!〃母亲不安地眨巴着眼,嘟哝着,忽然,她那对蒙古人式的小眼睛闪出奇怪的光,而且不动了,碰见了什么,紧紧地盯住不放。

〃妈,不要生气呀,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柳德米拉说。

〃你看席铺的老板娘打扮得多漂亮呀!〃

〃我要是没有你们三个,扮得还要漂亮。都叫你们给啃光了,嚼光了,〃母亲几乎流出泪来,很凶地回答着,眼睛盯住席铺那个身材肥大的寡妇。

那女人象一座小房子,胸脯突出来象门廊,绿头巾下边露出方方的红脸,仿佛是玻璃上反映着阳光的天窗。

叶夫谢延科把手风琴扣在胸口,拉奏着,奏出各种曲子。那迷人的琴声传得很远。孩子们从各条街上聚拢来,在演奏者的脚跟前,躺在沙土地上出神地静静地听着。

〃等着吧,会有人把你的脑瓜拧下来的,〃叶夫谢延科的妻子恐吓自己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向她斜瞟着。

席铺的寡妇在相去不远的〃马鞭子〃铺子门前的长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把脑瓜侧向肩头,倾听着,红着脸。

墓地后边旷野的上空,映着通红的晚霞。街道象一条河,晃动着打扮得很鲜艳的高大身影。孩子们夹杂在中间,象风似的旋来旋去。温暖的空气使人沉醉,从白天晒暖的砂土上,蒸腾着刺鼻的气味,特别是屠宰场的发甜的油腻味——血腥臭。从毛皮匠们的那些院子里,又吹来一股又臭又咸的皮革味儿。女人们的谈话声,男人们的醉呓,孩子们的尖叫,手风琴的低唱——这一切融合成一种深沉的喧闹,不断地创造万物的大地发出沉重的叹息。一切都是粗野的、露骨的,使人们对于这种肮脏无耻的动物似的生活产生强烈、坚定的信心。这种生活在夸耀自己的力量,同时也苦闷而又紧张地找寻发泄力量的地方。

时时有一种非常可怕的话声从喧闹中传出来,刺进人们的心窝里,永远牢牢地铭刻在记忆中。

〃不能大家同时打一个人——要挨着个儿来……〃

〃要是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谁还来爱惜我们呢……〃

〃也许上帝生出女人来,就是逗人笑的吧?……〃

夜逼近了,空气比较清新,喧声渐渐静下来,木房被包围在黑影中,膨胀着大起来。孩子们被拉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去睡觉,有的就躺在栅墙前或是母亲的脚边和腿上睡着了。他们一到晚上就变得比较老实、温顺。叶夫谢延科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好象融化了一样。席铺的女人也没有了。低沉的手风琴在远处——墓地附近鸣响。柳德米拉的妈妈象猫一样弓起脊梁,坐在长凳子上。我的外祖母到隔壁一个常常给人家拉皮条的接生婆家里喝茶去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瘦子,长着鸭嘴一样的鼻子,在她男子似的平坦的胸口上,挂着〃救生奖〃的金牌,街上人说她是巫婆,大家都害怕她。据说有一次失火的时候,她从火中救出了一位什么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的害病的妻子。

外祖母跟她相处得很好,两个人在路上碰见,远远地就笑着招呼,好象特别高兴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边长凳上,丘尔卡把柳德米拉的兄弟拉去比武。他们俩扭在一起,扬起了地上的沙土。

〃住手呀!〃柳德米拉害怕地央求着。

科斯特罗马转动黑眼珠斜瞟着她,讲猎人卡里宁的故事:那是一个目光狡猾的白发老头,全村都认识他,是出名的坏蛋。他在不久前死了,人家没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里,只把他的棺材搁在离别的坟墓不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腿很高,棺盖上用白漆画着一个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两根骨头。

每晚上天一黑,老头儿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上溜达,寻找什么,一直到第一次鸡啼。

〃不要讲吓人的话!〃柳德米拉请求说。

〃放开!〃丘尔卡甩开柳德米拉兄弟的手,对着科斯特罗马嘲笑他说:〃你胡说些什么,我亲眼瞧见棺材落葬的,盖上也没有什么记号……什么死人在外边溜达,那是醉鬼铁匠造的谣言……〃

科斯特罗马没有瞧他,气冲冲地说:

〃那么,你到墓地去过一夜试试看!〃

他们争吵起来,柳德米拉没趣地摇着脑袋,向母亲问:

〃妈妈,死人晚上能出来溜达吗?〃

〃能出来溜达,〃她母亲照样说了一句,好象从远处传来的回声一样。

女掌柜的儿子走过来了,他叫瓦廖克,约莫二十岁模样,是一个红脸的胖小伙子。听了争论之后,他说:

〃你们三个人当中,不管哪个只要能在棺材顶上过一夜,我就给二十戈比和十支烟卷,要是害怕了跑回来,就让我拉耳朵拉个够,好不好?〃

大家愣着不吱声。柳德米拉的妈妈说:

〃多蠢呀!这样的事,难道也可以怂恿孩子去做吗……〃

〃要是给一卢布,我就去!〃丘尔卡没精打采地说。

科斯特罗马听了这话,马上挖苦地问道:

〃给二十戈比你就害怕吗?〃然后对瓦廖克说:〃你就给他一卢布吧,反正他是不会去的,只是吹牛罢了……〃

〃好,就给一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一声不响慢吞吞地沿着墙根溜走了。科斯特罗马把两个指头放进嘴里,对着他的背影,尖声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说:

〃哎呀,天哪,好一个牛皮大王……这是何苦呢!〃

〃你们这班人,都是胆小鬼!〃瓦廖克讪笑地说。〃还当自己是街上的好汉呢,猫崽子……〃

我听了他的嘲骂,心里很委屈,我们都讨厌这个肥头大耳的少爷。他常常唆使小孩子干坏事,讲姑娘和媳妇家的脏话给孩子听,叫孩子去捉弄她们。孩子们听了他的话,结果吃了大亏。不知为什么他恨我的狗,常常拿石头砸它,有一次还把缝衣服的针搁在面包里喂狗。

可是瞧见丘尔卡害臊地缩紧着身子,远远走去的样子,我心里更加难受了。

我对瓦廖克说:

〃给我一卢布,我去……〃

他一边嘲笑我,吓唬我,一边把卢布交给叶夫谢延科的妻子。可是她严厉地说:

〃不要,我不拿。〃

她愤愤地走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这张钞票。这更加引起了瓦廖克的嘲骂,我打算不拿这小子的钱也要去。这时候,外祖母来了,知道了这回事,就拿了这张一卢布的票子,镇静地对我说:

〃穿上外套,带一条毯子去,天快亮的时候会冷的……〃她的话增强了我的信心,我知道没有什么可怕的。

瓦廖克提出条件,我得在棺材上躺着或坐着,一直呆到天亮,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即使卡里宁老头从棺材里出来,棺材开始晃动,也绝对不能跳下来,如果跳下来,就算输了。

〃记住,〃瓦廖克预先说明。〃一整夜我都要看住你的!〃

当我出发到墓地去的时候,外祖母对我画了十字,教我说:

〃要是瞧见什么,一动都不要动,只要嘴里念着圣母赐福就行了……〃

我匆匆地走去,想早些开始,早些完结。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另外几个小伙子跟着我走去。爬过墙头的时候,我被毯子绊住,摔了一交,立刻跳起,好象从沙地上弹起来一样。墙外边哈哈大笑起来。我胸口扑通了一下,脊梁上发了一阵寒。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黑棺材边,棺材一头被沙土埋住了,另一头露出粗矮的架脚。好象谁想把棺材抬起来、弄歪了似的。我坐在死人脚边的棺材顶上,眼睛向四周探望。起伏不平的墓地,密密地排着灰色的十字架,影子散落在坟头上,洒在长满荒草的冈陵上。十字架的行列里,零落地立着一些瘦长的白桦树,它的枝条连结着散开的墓穴。白桦叶的影子,落在地上画出花边图样,这图样中又露出一些小草——这些灰色的耸立的毛茸茸的草丛最叫人害怕!教堂象雪山一样高高耸入天空,在静止不动的云中一轮瘦小的月亮在闪闪发光,仿佛是在融化。

雅兹的父亲(绰号叫做〃饭袋〃)正在守望楼上懒洋洋地打钟,每拉一下绳子,绳子就磨擦屋顶的铅皮,象哭泣似地轧响,然后,小小的铜钟冷淡地响一下——又短促,又凄凉。

〃天哪,你可别让人睡不着觉呀!〃我不由得想起守夜人的口头禅。

我害怕,说不出为什么还气闷。这是凉爽的夜,我却流汗。要是卡里宁老头真从坟墓里出来,我还来得及跑到守望楼去吗?

墓地我很熟悉。我同雅兹和别的同伴来墓道里玩过几十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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