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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四十一炮 莫言-第30部分

小说: 四十一炮 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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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仔细地点了一遍。也是百元的大票十张,一千元。

  在那个年代里,两千元可是一笔巨款。所以母亲只要一想起借给沈刚眼见着血
本无归的两千元就悲愤难平。那时买一头能拉独犁的犍牛也不过七八百元,而一千
元,足可以买一匹拉大车的骡子。也就是说,老兰给我们兄妹的见面礼足值两头大
骡子。在“土地改革”的时代里,家里如果养着两匹大骡子,绝对会被划成地主成
分,而一旦成为了地主,苦难就对你敞开了大门。

  “这可怎么是好? ”母亲紧蹙着眉头,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一样低声地念叨
着。她的两只胳膊僵硬地往前伸着,脊梁也有些弯曲,手里捏着的仿佛不是两沓钱,
而是两块沉重的砖头。

  “要不,”父亲说,“退回去吧。”

  “怎么退? ”母亲用烦恼的口吻说,“你去退? ”

  “让小通去,”父亲说,“小孩子没脸没皮,他不会怪罪……”

  “小孩子也有脸有皮。”母亲说。

  “你决定吧,我听你的。”父亲说。

  “只好暂且留下了,”母亲愧疚地说,“我们这算请的什么客? 人家煮了鲫鱼
汤,煮了鲨鱼肉饺子,还送了这样的大礼。”

  “这说明,他是真心地要和我们修好。”父亲说。

  “其实人家根本就没像你想的那样鸡肠小肚,”母亲说,“你不在的时候,他
给了我们娘俩很多帮助。拖拉机是他按废铁的价格卖给我们的;批房基地也没要我
们送礼。多少人送上礼也没批到一块满意的地皮。没有他,我们这房子根本盖不起”
都是让我闹的,“父亲长叹一声,”今后,我就给他当马前卒吧。他投桃,咱报李。


  “这钱也别乱花,先去银行存上。”母亲说,“等过了年,让小通和娇娇上学。”

  礼花明灭,制造着灿烂和黑暗。我心中有些惶恐,仿佛置身生与死的交界处,
顾盼着阴问和阳世。在那短暂的灿烂境界中,我看到,那个频频出现的兰老大,与
老尼再次相会在庙前。

  老尼将一个襁褓递给兰老大,说:施主,慧明的尘缘已了,您好自为之吧。礼
花熄灭,眼前的一切都沉人黑暗中。我听到一个婴孩的啼哭之声。礼花开放,我看
到了这个婴孩大张着嘴巴啼哭的小脸,然后又看到了兰老大看似冷漠的面孔。我知
道他的心中漫卷着情感高潮,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湿漉漉的东西在闪烁。



               第二十二炮

  又是一束礼花在空中绽开,先是有四个红色的圆环团团旋转,然后圆环变幻成
四个绿色的大字——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顷刻瓦解,变成了几十个拖着长长尾巴
的绿色流星,消逝在灰暗的夜空。又一束礼花在天上大放光明,照耀着先前的礼花
留下的团团烟雾,空气中渐渐充满浓重的硝烟气味,使我的咽喉发痒。大和尚,我
在大城市里流浪时,遇到过几次热烈的庆典,白天化装游行,晚上大放礼花,但像
今晚这样能够放出文字和图案的礼花,却是第一次看到。时代发展,社会进步,制
作礼花的技术也更上层楼。不但制作礼花的技术更上层楼,烧烤肉类的技术也更上
层楼。退回去十年,大和尚,我们这地方只有用木炭烤羊肉串儿,可是现在,有韩
国烧烤,日本烧烤,巴西烧烤,泰国烧烤,蒙古烤肉。有铁板鹌鹑,火石羊尾,木
炭羊肉,卵石炮肝,松枝烤鸡,桃木烤鸭、梨木烤鹅……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
么东西不可以拿来烧烤。礼花燃放仪式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宣告结束。盛宴必散,好
景不长;想到此处,我心悲伤。最后一颗重型礼花,拖曳着一道火线,升腾到距地
五百米的高空,爆炸之后,变幻出一个红色的大“肉”字,淋漓着火星子,像一块
刚从锅里提出来的大肉,淋漓着汁水。观者都仰着脸,眼睛瞪得比嘴巴大。嘴巴张
得比拳头大.好像期待着天上的肉能掉到自己嘴里。几秒钟后,红“肉”瓦解,变
成了数十个白色的小伞,拖曳着白色的绸带缓缓降落。礼花熄灭之后,我的眼前一
片漆黑。过了片刻工夫,视力恢复正常。

  我看到,在大道对面的空地上,数百家烧烤摊子前的电灯一齐点亮。电灯上都
戴着红色的灯罩,红光闪闪,营造出神秘的氛围。这很像传说中的鬼市,鬼影憧憧,
鼻眼模糊,尖利的牙齿,绿色的指甲,透明的耳朵,藏不住的尾巴。卖肉的是鬼,
吃肉的是人。或者卖肉的是人,吃肉的是鬼。或者卖肉的是人吃肉的也是人,或者
卖肉的是鬼吃肉的也是鬼。一个人如果进入这样的夜市,会遇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情,虽然想起来后怕,但却留下了足够骄傲一辈子的谈资。大和尚啊,您是脱离了
红尘苦海的人,自然没有听说过鬼市的故事。我在血肉模糊的屠宰村长大,听说过
鬼市的传说。说一个人误入鬼市,看到一个肥大的男人,把自己的腿放在炭火上烤
着,一边烤着,一边用刀子割着吃。那人大惊,喊道:小心把腿烤瘸了啊。那个烤
腿的‘人,扔下刀子,放声大哭,因为他的腿真的瘸了。如果这个人不喊那句话,
那人的腿是不会瘸的。还有一个人,起大早骑车进城去卖肉,走着走着迷失了方向,
看到眼前灯火闪烁,近前一看是个热闹非凡的肉市,烟火缭绕,香气扑鼻,卖囱的
人大声喊,吃肉的人满头汗,生意十分红火。那人心中大喜,急忙支起车子,摆开
肉案,将还散发着热气的烧肉拿出来,刚喊了一声,就有成群的人围了上来,不问
价钱,这个要一斤,那个要两斤,卖肉人切割不迭,那些人也等待不及,纷纷将钱
票扔在卖肉人面前的蒲包里,抓起肉来就吃。吃着吃着,嘴脸就狰狞起来,眼睛也
放出绿光。那人看事不好,提起蒲包,转身就跑。在黑暗中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
再跑,一直跑到公鸡呜叫,东方破晓。等到天亮,才发现身处旷野。检点那个蒲包,
发现包中全是纸灰。大和尚,眼前这个烧烤夜市是双城肉食节的重要组成部分,应
该不是鬼市,即便是鬼市又有何妨? 大和尚,现在的人,最喜欢和鬼打交道。现在
的人,鬼见了也怕啊。那些卖肉的人,都戴着白色的圆筒高帽子,显得头重脚轻,
站在那里,手中忙活着,嘴巴里喊叫着,用夸张的语言,招徕着顾客。炭火的气味
和肉的气味,混合成一种古老的气味,十万年前的气味,弥漫了这块足有一平方公
里的地方。黑色的烟雾和白色的烟雾,混合成彩色的烟雾,升腾到空中,把夜游的
乌儿熏得晕头转向。吃肉的红男绿女们,个个喜气洋洋。有的一手提着啤酒瓶子,
一手攥着一串羊肉,吃一块肉,灌一口酒,打一串饱嗝。有的男女对面,女的把一
块肉送到男的嘴里,男的随即把一块肉送到女的嘴里。有的更加亲密:男女对面,
合叼着一块肉,一口口地吃进,直到把肉吃完,然后两个人的嘴巴合在一起亲嘴,
围观的人齐声喝彩。大和尚,我很饿,也很馋,但我发过重誓,不再吃肉。我知道
眼前的一切,都是您对我的考验。我用诉说,抵抗诱惑。

  春节前后,我们家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首先要说的是,在元旦过后的第四
天,也就是宴请过老兰的第二天上午,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借人家的餐具和家具清
洗干净,父亲和母亲一边洗碗涮盆一边说着闲话。所谓闲话,其实不闲,因为他们
的话头用不了三言两语就绕回到与老兰有关的事情上了。我听够了他们的絮叨,便
跑到院子里,将那块遮盖着大炮的帆布揭下来,然后拿出黄油,对我的大炮进行人
库前的最后一次保养。

  随着我们家和老兰的关系的修复,我的敌人已经不存在了。但即便敌人不存在
了,我的武器也必须好生保存。因为我听到父母亲在那几天的谈话中,反复地提到
一句话,那就是:“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也就是说,今天的敌
人,很可能是明天的朋友;而今天的朋友,很可能是明天的敌人。而从朋友转化成
的敌人,总是比一般的敌人还要凶残百倍。所以,我必须把我的大炮好生存放,一
旦需要,拉出来就能投人战斗,我决不把它当废钢铁卖给废品公司。
 
  我先用棉纱将沾染上了灰尘的黄油从大炮上擦去,从炮筒到支架,从支架到瞄
准具,从瞄准具到底盘。我擦得非常仔细,连一个边边角角也不放过。即便是伸手
难进的炮筒内,我也用缠上棉纱的木棍来回捅了数百遍。擦光了黄油的大炮显出了
钢铁的底色。几十年锈蚀出来的坑坑洼洼,也在表面存留着,这是天大的遗憾,我
没有办法。我曾经试图用砖头和砂纸把那些坑坑洼洼磨平,但生怕把炮筒磨薄影响
发射安全。擦去旧油,我用食指抹了新鲜的黄油均匀地涂在炮身上。当然也是连边
边角角也不放过。我用的这包黄油是从飞机场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收购来的。这个
村子里的人除了不敢偷飞机,什么都敢偷。

  他们说这包黄油是用来保养飞机的发动机的。我相信他们没有撒谎。用保养飞
机的黄油来保养我的大炮,我的大炮也是有福气的。

  在我保养大炮的过程中,小妹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无需回头就知道她的眼
睛瞪得溜圆,不错眼珠地观看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她还在我工作的间隙里,提出一
些幼稚的向题让我解答。譬如这是什么东西啦,大炮是干什么用的啦,什么时候放
炮啦等等。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对她提出的问题,我全都认真地进行了解答。在解
答她的问题的过程中,我也得到了为人师表的欢乐。

  就在我把大炮保养完毕,正要给它罩上炮衣时,两个村子里的电工进入了我们
家的院子。他们满面惊奇,眼睛放着光,脚步迟疑地挪到了大炮前面。他们尽管年
纪都超过了二十岁,但脸上的表情却像少见多怪的孩子一样幼稚可笑。他们提出的
问题跟我妹妹提出的问题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我妹妹提出的问题深刻。可见这也是
两个孤陋寡闻的笨蛋,起码在有关武器的知识上孤陋寡闻。对于他们,我可没有像
对待妹妹那样耐心。

  我爱理不理地回答着,甚至故意地与他们捣乱。譬如他们问:这炮能打多远?
我就说:打不远,但打到你们家没有问题,信不信? 不信就放一炮试验试验? 我保
证一炮把你们家轰为平地。

  他们对于我的恶言,一点也不生气。他们轮番弯着腰,歪着头,眯着眼睛,将
目光射进炮膛,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我拍了一下炮筒子,大喊一声:预备—
—放! 那两个家伙就像兔子一样跳到了一边,脸上现出惊恐不安的表情。我说:你
们这两个胆小鬼! 我妹妹也鹦鹉学舌地说:胆小鬼! 于是这两个家伙就嘿嘿嘿嘿地
笑了起来。

  这时我母亲和父亲走了过来。他们都高高地挽着袖子,露出了胳膊。母亲的胳
膊是白的,父亲的胳膊是黑的。如果没有父亲的胳膊比较着,我还不知道母亲的胳
膊是这样的白。他们的手掌被冷水浸泡得通红。父亲支吾着,大概是忘记了这两个
家伙的名字。母亲却提着他们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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