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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金陵十三钗-第10部分

小说: 金陵十三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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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水!……”另一个中国战俘跟李全有一块儿要求,一边比划一边念叨,把两个中国字念得又慢又仔细,似乎被念慢了的中国字,就能当日本字听得懂了。
  日本兵还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好几个中国战俘都参加进来,对日本兵连比划带念叨:“水!水!水!……”
  李全有说:“装什么王八蛋?明明懂了!不给饭吃,水都不给喝一口!”
  “水!……水!……”
  更多的中国战俘请求。
  日本军官又一声吼叫,枪栓拉开了。
  中国战俘们低声议论:“早知道不该进到这破厂子里头来,跟他们拼都舞弄不开手脚!”
  “要拼早上就该拼,那时肚子没这么瘪!”
  “早知道昨夜里就拼,咱那么多人,那么多条枪!”
  “要知道日本人就这点人,才不理它传单上说的呢!非拼了不行!”
  “行了,那时候没拼,现在后悔有屌用!”李全有总结道。
  翻译此刻又出现在中国战俘面前:“中国官兵们,因为后勤供给的故障,只能让大家再忍耐一会儿,渡到江心岛再开饭……”
  “肯定有饭吃?”
  “中佐先生向大家保证!已经跟江心岛上的伙夫们说妥了,准备了五千人的馒头!”
  “五千人的馒头!”中国战俘们一片议论。任何具体数字在此刻都增大信息的可信度。
  “不知道一人能给几个馍?”
  “能管饱不能?”
  “船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岛上?”
  翻译又说:“所以,船已经在江边等着了,现在请各位配合,排好队列走出来……”
  中国士兵们几乎用最后的体力站起身,每人都经过了三四秒的天旋地转、两眼昏黑才渐渐站稳。多数人背上和额头上一层虚汗。他们走出坍塌的工厂大门时,翻译口气轻松地说:“请大家配合,把双手交给日军捆绑,为了上船的秩序,只能请大家委屈一会儿!……”
  黄昏中看一柄柄刺刀似乎显得比白天密集。几十支手电筒的光柱在中国战俘的脸上晃动。汉奸继续说:“只是为了万无一失,不出乱子,请大家千万别误会!”
  李全有觉得日本人的森严和汉奸的友善有点不相衬。他连琢磨分析的体力都没了。这一天的饥饿、干渴、恐怖、焦虑真的把他变成一条会走动的木板凳了。
  又是一个小时的行军,听到江涛时,天上出来一轮月亮,队伍从双列变成单列,渐渐到达江边,最后一队战俘到达江边时,月亮已经明晃晃地当空了。
  中国战俘们一个个被反绑两手,站在江滩上,很快就有人打听起来:“船在哪里呢?怎么一条船也没有?”
  翻译官不知去了哪里,他们只有自问自答:恐怕一会儿要开过来吧,这里不是码头,不能泊船,恐怕船停在附近的码头上。
  江风带着粉尘般细小的水珠,吹打着五千多个中国战俘。
  “那我们在这儿干什么?”有人问。
  “等船吧?”有人答。
  “不是说船在等我们吗?”
  “谁说的?”
  “那个汉奸翻译说的。”
  “他说的顶屁用!这里又没有码头,船怎么停?当然要停在附近码头,等咱上船的时候再开过来。”
  “那为啥不让咱就到码头上去上船呢?”
  这句话把所有议论的人都问哑口了。问这句话的人是李全有的排长,三十一岁,会些文墨也有脑筋。李全有从排长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排长一到江滩上就打量了地形。这是一块凹字形滩地,朝长江的一面是凹字的缺口,被三面高地环抱。从高地下到滩上来的路很陡,又窄,那就是日本兵让中国战俘的双列纵队编为单列的原因。谁会把装载大量乘客的船停靠到这里?不可能。
  排长让李全有看三面高地的顶上。那里站着密密麻麻的日本兵,月光照着他们的武器,每隔一段就架设着一挺重机枪。
  “这是怎么了?还等什么呢?”
  这样的提问已经没人回答了,战俘们有的站不住了,坐下来,饥饿干渴使他们驯服很多,听天由命吧。
  这样等把月亮都从天的一边等到了另一边,船还是没来。本来冻疼、冻木的脚现在像是不存在了。被捆着绳子的手腕也从疼到木再到不存在。
  “妈的,早知道不该让他们绑上手的!”
  “就是,要是手没绑着,还能拼一下!”
  “传单上还有他们司令官的名字呢!”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冻死也要饿死了!”
  李全有不断回头,看着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他们看起来也在等待,那一挺挺机关枪是十足的等待姿势。从月亮和星辰的位置判断,这是三更天。
  过了四更,中国战俘们多半是等傻了,还有一些就要等疯了。伤员们你依我靠地躺着,有的是几个合盖一件棉大衣或棉被,此刻都哼唧起来:三更的寒冷连好好的皮肉都咬得生疼,别说绽裂的皮肉了。只有一个少年伤兵睡熟了,就是王浦生。
  此刻王浦生打盹的地方离李全有隔着七八个人。伤员们得到一项优待:不被捆绑。
  李全有又一次回过头,看见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后面的天色亮了一些,把密密匝匝的钢盔照得发青。他刚把脸扭过来,就听见一声轻微的声响,轻得他不能确定是不是错觉。那声音应该是持指挥刀的军官干脆利落的手势——刀刃把气流一切为二的声响。李全有是个聪明也狡猾的士兵,会打会杀,也会逃会躲。尤其后两种本领,使他当兵当到而立之年,还全须全尾。
  就在他听到这微妙声响时,他脑子一闪,他要第一个倒下。这就是说,在他不信赖任何人,尤其不信赖敌方的老兵的内心,冥冥中知觉自己和五千多个兄弟在走进日本人下的套。日本人下套的用心是什么,他一直猜不透,但他明白套已经完满地收口。下套的人都不会有良好用心,因此他在听到这一声轻微响声时,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脚边。他离江水三四丈远,没指望朝那儿逃生,脚的右边有一处略凹的地面。
  此刻所有中国战俘都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有人说:“他们要干啥?”
  回答他的是十几挺同时发射的机关枪。
  而李全有已照准他看好的凹处卧倒下去。
  一个战友的身躯砸在他身上,抽动着,头颅耷拉在他的背上,他立刻浸润在热血和脑浆的淋浴中。另一个身躯朝一边滚了一下,又朝另一边滚,顺着坡势滚到凹处,最后李全有觉得自己的下腹被重重地压住。垂死的生命力量真大呀,压住他的躯体不断向上拱起,腰部被撑成一个弧形,疼痛使躯体重复这个高难杂技般的动作,但每重复一次,弧度都在缩小、扁平下去,生命的涟漪就这样渐渐平复。李全有明白,人的脏腑原来也会呼唤,拱动的人体从脏腑深处发出的声响真是惨绝人寰,又丑陋之极。
  枪声响了很久,盖在李全有身上的尸体被毫无必要地枪杀了再枪杀,每一次被子弹打中,那渐渐冷却的肉体都要活一次,出现一个不小的震动,震动直接传达到李全有身体里,扩散到他的知觉和魂魄里,因此他也等于一次次中弹。
  等到四周安静了,战友流在李全有身上的血和其他生命液体已凝固到冰点,日本兵们从高地上下来。他们开始是设法在遍野的横尸中开路,发现很艰难,有的皮靴干脆踏到尸体上去,他们叽里呱啦地抱怨什么,或许靴子被血和泥毁了。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刺刀和脚尖拨拉着中国士兵的尸首,昨天他们还相信要去吃馒头和罐头鱼呢!善良好欺的中国农家子弟,就这么被诱进了圈套。日本兵们打着哈欠,聊着,顺便朝那些看上去有一点活气的尸体扎上几刀,李全有就这样听着他们一路聊过来,扎过去。
  李全有的一条腿感觉着潮冷的江风,但愿日本兵能忽略它,错把它当一条死去的腿。几分钟之后,他那条露天的腿就被一个日本兵盯上了,扑通一声,刺刀进入了他大腿上那块厚实的肌肉。肌肉本能地收紧,使刺刀往外拔的时候有些费劲。李全有一口暴出唇外的牙咬得铁紧,把那条腿伪装成毫无知觉的尸体的一部分。一点动掸就会前功尽弃,招致第二次枪杀。第二刀下来了,扎在第一刀下面一点。钢刀的利刃刺进皮肉,直达骨头的声响李全有自己都能听见。他整个身体都是这宰割声音的音箱,把声音放大了若干倍,传播到脑子里。因此在钢铁和肉体的摩擦声使脑子“嗡”的一下,全部的知觉记忆思维都刹那间被抹去,成了一片白亮。等到第四刀扎下来时,李全有觉得膝盖后面什么东西断了,断了的两头迅速弹回大腿和小腿,那是一根粗大的筋,这个断裂让他脑子里的白亮漫开了,漫向全身。
  彻底的安静让李全有苏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活着,饥饿和干渴都过去了,他全身来了一股重生般的热力。
  他等待着机会,一直等到天再次暗下来,他才在尸体下面慢慢翻身。这个翻身在平常是绝不可能的,再高难的军事训练也不能让任何军人完成它,他的两手被绑在身后,一条腿废了,全部翻身动作只能依靠另一条腿。
  大概花了一个钟头,他才由伏倒翻成侧卧,侧过来就方便了,可以用一边肩膀、一条腿爬行,他小心地挪动,把动作尽量放小,现在他不能确定日本兵已经撤离了刑场,天色越来越深暗,他越小心的行进引起的伤痛便越猛烈,他不断停下,抹一把掉进眼里的汗滴。夜晚来临时他走了五六米远,这五六米的强行军把他浑身汗湿,两天的干渴居然不妨碍他出汗。他这是想往江边爬,无论如何要饮饱水再作下一步打算。
  这次他停下来,是因为听到了轻微的声音,他浑身大汗马上冷了,难道日本兵真留下看守死尸的人了?他喘也不敢喘,用肩膀堵住大张着的嘴,再听一会儿,那声音说的是中国话:“……这里……伤兵……王浦生……”
  李全有寻找着,四周没一个像活着的,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声音再次出来:“……救命……”
  他听出这是个男娃娃的嗓音,临时抓壮丁抓来的男娃娃不少。男娃娃把自己的虫鸣当做呼喊,以为方圆几里都该听得见。
  李全有找到了同样被尸体掩盖着的王浦生,他的肚子挨了一刀,要不是一具尸体的小腿搭在他肚子上,他就被大开膛了。李全有见王浦生两个嘴角往面上裹的绷带里一扯一扯,知道小兵疼得欲哭无泪,便说:“不许哭!哭我不带你走了!你得想想,咱这是多大的命,多大的造化,才活下来的!”
  小兵绷住了嘴。李全有让小兵想法子解开他绑在背后的双手。小兵用他毫无气力的手开始作业。解了一个多钟头,两人几次放弃,最终还是解开了。
  现在以四缺一的肢体行动的李全有方便多了。他先爬到江边,同伴的尸体在江水上筑了一道坝,他得把一些尸体推进水里。然后他灌了一肚子血腥冲脑的江水,然后又用一顶棉军帽浸透水,爬回王浦生身边,把帽子里的水拧到小兵嘴里。小兵像得到乳房的婴儿一样,干脆把湿帽子抱住,大口唆吸。
  等两人都喝饱水,李全有和王浦生并肩躺着,嘴里各自叼着一根烟杆。李全有自己的烟杆一直揣在身上,他为王浦生在近旁的尸体身上摸到一根烟杆。
  “娃子,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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