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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1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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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听说将她救出风尘苦海的恩公邵大侠惹上了杀身之祸,她就心如刀扎。除开张居正,如果说世界上还会有一个男人让她牵肠挂肚的话,那这个人就是邵大侠。她与张居正是两情相悦,是鸾凤和鸣耳鬓厮磨的闺房之乐;而与邵大侠则是另一种感情,尽管邵大侠比张居正还要小几岁,但她却将邵大侠视为父辈,是值得她信赖依靠的人物。今年春上,当邵大侠求她请张居正写信给胡自皋就近照拂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能为邵大侠作一点有用处的事,她的心灵便会获得极大的安慰。如今恩公出了这大的事情,性命都不保,她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救他。她知道眼下惟一能救下邵大侠性命的人就是张居正。她在为邵大侠伤心落泪之时,内心中也还存有一份希望。
     不知不觉暮色降临,丫环进来喊玉娘下楼用膳,玉娘不搭理她,只挥手让她退下。又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寂静的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张居正到了,心里头一热,刚刚停下去的眼泪又溢出了眼眶。
     听得推门声,张居正匆匆跨进门来,他一见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便吩咐随他一起上楼的小凤儿掌灯。屋子里片刻亮堂起来,张居正瞧见玉娘俯在床上,正无声地抽泣,便轻轻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玉娘的肩膀,柔声问道:
     “玉娘,又有何事,令你如此伤心?”
     玉娘不吭声,张居正又道:“是不是怪我几天未曾来陪你,又生我的气了?”
     玉娘闻听此言,反而肩膀一耸哭出声来,张居正被她哭得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解劝,玉娘忽然翻身下床,一下子跪在张居正的面前:
     “老爷,你得救救奴婢的叔叔。”
     “你叔叔,你叔叔是谁?”张居正一时没会过来。
     “就是你替他写信给漕运总督的那个人。”
     “哦,是他,”张居正一下子明白了,但故意装憨儿说道,“他怎么了?”
     “老爷,你别再瞒着我,奴婢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你正在办奴婢叔叔的案子,你要杀他。”
     “你叔叔是谁?”
     “邵大侠。”
     “怎么,你叔叔是邵大侠,”张居正仍然在做戏,大惊失色地说道,“你上次并没有对我说实话。”
     “太后对我说,邵大侠要被明正典刑。”
     “是啊!”张居正尽量让玉娘看出他心情沉重,他抚了抚玉娘的秀发,劝道,“玉娘,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老爷,你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
     张居正长叹一声,心里不肯再对玉娘隐瞒,遂答道:“你这位叔叔,我现在实难救下。”
     “为何?”
     “皇上亲自批准的捉拿邵大侠的拘票,已从刑部开出四天了,这会儿恐怕已到了扬州。”
     “小皇上听李太后的,你去求李太后。”
     “事涉朝廷法纪,李太后断不肯循这个私情。”
     “你别托词儿,”玉娘一时情急,竞说了一句冒失话,“奴婢早看出来,李太后对你有意。”
     张居正闻听此言头皮一炸,扬手一个耳光“啪”地一声打在玉娘粉嫩的面颊上。刹那间,打人者和被打者都一齐惊呆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娘才捂着火辣辣的面颊,“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玉娘!”
     张居正伸手过去把玉娘揽进怀中,他为自己的鲁莽与冲动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二十一回 扇子厅扶乩问神意 总督府设宴斩狂人




     扬州城里的郑师公,以扶乩著名。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侠的管家——那个麻脸矮锉子请到府中扇厅。邵大侠早就坐在那里等候,郑师公一坐下就问:
     “邵员外,听说你要请乩?”
     “正是,请郑师公尽快布置。” 
     郑师公一面吩咐随他来的两个丫角童子摆好乩盘,悬好一支签笔,一面问道:
     “不知邵员外为何事请乩。”
     “莫问何事,你尽管请神降笔就是。”
     见邵大侠一脸峻肃之色,郑师公再不敢多问,而是麻利地布置好法事,取下腰间的小铜锣“瞠”地敲了一声,旋即口中振振有词念起咒语来,两个乩童更不说话,稳稳地扶了乩盘,顷刻间,便见那支悬着的签笔宛若被人握住,在纸上缓缓蠕动,大约一炷香工夫,乩盘上留下一首诗:
     搔首秦淮泪满笺,
     衔悲伏腊别残年。
     南城鼓角邀谁听,
     北地胭脂恨我传。
     
     天不怜才湘水曲,
     梦犹磨剑蒋山寒。
     布衣此去长亭远,
     何处松楸起暮烟。
     占完乩,郑师公停了咒语,从乩盘上取下这首诗,看过一遍后,才忐忑不安地递给了邵大侠。
     从扶乩开始,邵大侠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乩盘,他早从那“附神”的笔下读到这首诗。
     “邵员外,怎地出了这样的诗?”郑师公惊慌失措。
     “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
     郑师公避开邵大侠锥子样的目光,搓着手不安地说:“这诗中有不祥之兆。”
     “知道了。”
     邵大侠吩咐管家封出十两纹银送给郑师公。得了如此丰厚的馈赠,郑师公心下感激,又献殷勤说道:
     “要不,再请神降笔一次?”
     “神已见示,何必再请,郑师公,你请回吧。”
     送走郑师公,邵大侠问麻脸:“现在外头的情形如何?”
     “还是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转悠。”
     “是啊,布衣此去长亭远,何处松楸起暮烟,看来难逃此劫了。”邵大侠自言自语,陷入了沉思。
     却说两天前,武清伯府上管家钱生亮差人马不停蹄从北京送来急信,把戚继光拿着破棉衣至御前告状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并言武清伯在冯保授意下已把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皇上震怒,已下旨缉拿重办。作为武清伯的管家,钱生亮本不该人在曹营心在汉向着邵大侠,皆因他平常得邵大侠的好处太多,又景慕邵大侠的为人,这才冒了天大的风险送出这封信来。邵大侠拿到这封信后,本该立即出逃,凭着他在江湖上的能力和影响,他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官府鹰犬的鼻子再灵,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迹,但他历来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以他的脾性,是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无声无息地活着。接钱生亮信不过一天时间,他就发觉门口已出现了官府的密探。这时候,只要他下决心,就仍有机会走脱,但他想知道天意,于是让管家请来郑师公扶乩。
     现在,他拿着这八句乩诗,逐字逐句地分析参悟。看到“北地胭脂恨我传”一句,他暗自思忖:这北地胭脂大概指的是玉娘,若是她肯向张居正求情,或许自己就有一线生机,但立刻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因诗中用了一个“恨”字。也许,他当年把玉娘带到北京就是一个过错。张居正爱她,乃因为她是天生尤物。张居正害怕高拱东山再起,必欲剪除其党羽,此情之下,对他邵大侠岂不是除之而后快?关于棉衣之事,他更是有冤难辩。这二十万套棉衣,武清伯李伟一个子儿也没花。他从胡自皋那里弄出一批盐引,赚出二十万两银子后,除分给胡自皋十万两外,又从余下的十万两中,拿出三万两银子为柳湘兰在小秦淮旁边购置了一处河房。平常招待胡自皋花天酒地,也花去不下二万两银子,剩下的五万两银子用来制作二十万套棉衣肯定不够,于是只好买下一批被水渍过的梭子布,以劣充优。这批棉衣发往北京以后,他就一直心里不踏实。但转而一想,这是白送给武清伯的礼物,顿时又心下释然。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批劣质棉衣,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正当邵大侠心下凄凉思考对策的时候,扇厅里又进来一个人,踅到他跟前,沙哑地喊了一声:
     “老爷!”
     邵大侠一看,见是那个老驼背——他是邵大侠仆役中年纪最大的,大约有六十多岁,便问:
     “你有何事。”
     “小的听说老爷有了麻烦。”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脸色。”
     “是啊,”邵大侠叹一口气,却尽量表现得轻松随便,笑道,“我成了皇上的钦犯。”
     “那你还不快逃。”
     “往哪儿逃?”邵大侠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只见他的私家码头前正停着一艘游船,他指了指那船,对老驼背说,“你看看,前后门都是官府的捕快。”
     “老爷只要肯走,甭说这几个捕快,再来多一点,小的也能对付。”
     “你?”
     “对,我。”老驼背费劲地扬起脑袋,盯着主人说,“小的略通拳术。”
     老驼背说罢,顺手拿起高脚几案上的一只铜灯台,两手一拍,那只铜灯台顿时扭曲变形,邵大侠见此大惊。他记得数年前的一个寒冬,他去高曼寺敬香回来,看到一个佝偻老人卧在桥洞底下都快冻僵了,便吩咐手下将这老人抬回家救治,随后又收留了这位老人,他就是眼前这位老驼背。同老驼背一样,邵大侠府上的那些丑仆,多半因患残疾而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是他一一收留了他们。尽管亲友对这些人看不顺眼,他对他们却一直很好。在他的印象中,老驼背做事勤勉,但人很木讷,却是没有想到,他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不由得赞叹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老郭你还有此手段,这么多年,你却一点痕迹都不露。”
     老驼背无心说闲话,只催促道:“老爷,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他的话音一落,只听得门外传来一片嚷声:
     “老爷,走吧!”
     邵大侠走到门口一看,见阖府几十号仆人都聚齐在门外的草坪上,参参差差跪了一片。他的眼睛立刻湿润了,他朝大家抱拳一揖,言道:
     “多谢你们的美意,但邵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我既作下孽来,理当承担责任。”
     “老爷,你何罪之有?”麻脸管家愤愤不平地质问。
     “有,”邵大侠沉痛答道,“因为穿了咱邵某制作的劣质棉衣,那些无辜的兵士们冻死在长城上,这罪过还不大吗?老、不,再不能叫你老郭了,郭大爹。”
     “小的在。”老驼背上前一步。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明天,你将它平分给城中八大寺庙,知会那些方丈,让他们尽心尽力,各做一场法事,超度那些冻死的兵士。”
     “小的遵命。”
     老驼背庄重地接过银票,小心翼翼把它藏好,邵大侠又喊过麻脸管家,对他吩咐道:
     “我去后,你把我的家产一分两半,一半用来抚养孤儿寡母,一半作为你们仆役的川资,你们都跟了我多年,没沾什么光,邵某只能在此说一声对不起了。”
     当邵大侠再次抱拳长揖时,众仆役已是一个个泣不成声。安排了后事,邵大侠反而心中畅快了许多,他高呼一句:“摆酒!”今夜里,他要与家人仆役一醉方休。
     少顷,膳厅里摆下了几桌筵席,邵府里的人上至夫人公子下至门子厨役,无分贵贱都一齐入席,酒过三盏。邵大侠问老驼背:
     “郭老爹,会舞剑否?”
     “略知一二。”
     “那好,咱们乘着酒性儿对舞如何?”
     “小的奉陪。”
     言罢就有人送上两柄鱼肠剑来,邵大侠与老驼背各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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