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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隐形伴侣-第12部分

小说: 隐形伴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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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以后,就在他向自己和人世间作着悲壮的告别的时候,他却被人莫名其妙,而又不容抗拒地拯救出来。

  既然他们“拯救”了他,却为什么还会有一个洗不干净的尾巴,一个无耻的流言,尾随他到了北大荒?

  “知了——知了——”蝉叫不息。知了什么?天知了……

  假山顶那一排小平房,就是当年曾关押过他的地方。

  肖潇抓住了他的胳膊。

  “就在这里。”她低声说,呼吸急促起来,“就在这里……”

  是的,就在这里,决定了他和她的命运。

  靠西的小窗,在假山边上最低的部位。窗下是石块砌成的笔陡的山墙,人除非跳下来摔成残废,没法爬下去逃走,因此做了隔离室。然而,小窗的下面,有一条静僻的小路,掩映在几株竹子里,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他在寂寞中,想象着,如果她出现在小路上,可以同他对话而不会被别人听见。

  他托邹思竹找到她之后,邹思竹又带回了她想见见他的口信。这使他欣喜若狂,他画了一张路线图。如果她顺利到达窗下,周围又没有人,可以唱一支歌,天刚亮的时候,那帮懒鬼还在睡觉。

  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青青的细竹上,闪烁着晶亮的雨珠子,他在一层淡淡的水气中,望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穿件淡紫色碎花布棉袄罩衫,一条蓝布裤,两支齐肩的小辫,扎着两团宽宽的红玻璃丝,在茫茫雨雾中,格外惹眼。一把小小的淡蓝塑料雨伞,犹如一片突然显露的晴空,在她肩头轻盈地跳动、摇晃。她转动着伞把,于是伞上的水珠,飞快地四溅开去,像一个无忧无虑的杂技演员,在钢丝上快乐地旋转、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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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九(2)     

  “……不要用哭声……告……别……不要把眼泪……轻……抛……”

  他听见了歌声,细细的嗓音,清脆甜润,如一阵悠悠的江南丝竹,从微雨中飘洒过来;又好似个梦中的精灵,若隐若现,萦绕在他的头顶。她站在一棵竹子底下,扬着头,睁大着眼似乎急切地在寻找。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那动人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只是她那好奇而秀丽的面容,同这悲壮的歌词,显得不大协调,用她这种稚嫩而天真的嗓音来唱《 江姐 》,真使人觉得那深重的悲痛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她用玫瑰花瓣承受不幸,灾难似乎要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女孩脚下屈服了。

  他的心突突地颤抖起来。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过的世上最感人的歌声。他真想从窗子上跳下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相信我,我是要革命的。”他说。

  “我相信。”

  “革命不是在涅瓦大街上散步。”

  “我知道。”

  “如果我有错误,你可以批判揭发我,或者从此同我一刀两断……”

  “不!”她叫起来,打断了他,“我对他们说,你没有讲过一句不革命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

  “哎,他们打你吗?”她踮起了脚尖。

  “不。他们不敢。”

  “半夜里,慌不慌?”

  他摇了摇头。

  “想吃粽子吗?我外婆从乡下带来的……”她居然从衣袋里,摸出两只鼓鼓的粽子,举在手心里,想扔进窗子去。她笑了笑,笑容甜甜的,她还太小,只知道半夜里慌不慌,不知道白天更危险。看来她这种“探监”的勇敢实在有点盲目。

  他不想使她失望,叫她把粽子藏在竹林的枯叶下。再说他也真馋了,他会让邹思竹去取。雨已停了,天亮起来,校园里开始有了活动的响声。

  “快回去吧,坚强点,我一定会很快放出来的。”

  “多少辰光?”

  “一个月……哦,也可能,两个月……”

  她怔在那里,“这么久……那,我干什么呢?”

  “你应该学学《 共产党宣言 》。”

  “我在看《 马克思的青年时代 》。”她显然不愿马上结束这冒险约会。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失去自由。她一定把这当作一件好玩的乐事了。山顶上已有人在走动,真见鬼!他拼命挥手让她走开,她竟然抬手把一个小纸团准确地从铁栏外扔了进来。门锁在拧动,有人在吆喝起床,他把纸团塞进鞋里,离开了窗子……很久很久,他依然听到从山下的小路上,传来一阵阵悠长的歌声,不知是竹叶飒飒,还是他的幻觉。一直到夜深人静,他才在月光下掏出那纸团,上头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在卡尔看来,爱情是神圣的。“我爱你”这句话,对他说来,有特殊的意义,它同时意味着“永远”。

  他爱她。为了雨中的那把蓝色的小伞,他会永远爱她。

  “哎,问你话呢,又发呆。”她嗔怪地推推他。

  “哦……啥?问啥?”他从自己的思路中挣扎出来。他想件什么事的时候,总像做白日梦似的。

  “我问你,你后来找到那两只粽子了吗?”

  “当然,肉粽子,一口气都吃了。”

  他想起他当年的“看守”邹思竹那一丝不苟的模样。

  “邹思竹那个人心肠蛮好的。”她说。

  他不愿意她在这种时候提邹思竹。记忆的门到处敞开,却毫无用处;生活的门,到处关闭,却充满诱惑。那个一帆风顺的中学时代,那个光辉灿烂的红卫兵时代,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它们被厚厚的绿藻覆盖,失去了以往的光彩。而他面对的,却是一个酷热的夏天,一次没有旅费的长途跋涉,一把锁,一张席子——仅仅为了一张证明,为了那不知深浅的沼泽地。

  他感到厌恶。

  小山顶工宣队办公室传来几声洪亮的京腔:“浑身是……胆……雄赳赳……”

  他突然站住了,抓起肖潇一只手,急促地说:

  “你知道那年我隔离审查,最后是怎么放出来的吗?”

  “不是说……恶攻……证据不足嘛……”

  “不,一进去,我全承认了,好汉做事自己承当。”他苦笑着摇摇头,“但到了最后,是他们叫我推翻的。”

  “哪个?”

  “他们。”他往山上一抬下巴,放低了声音。

  “工宣队?”肖潇睁圆了眼睛,“为啥?工宣队为啥要叫你推翻呢?”

  “因为工宣队支持我们这派。我如果打成反革命,他们也完了。”他的脸恶狠狠地往一边扭歪过去,树影在脸上投下一块块青绿的斑。“这是一笔政治交易,懂不懂?只要本人不承认,上头就不能做结论,对立派就没有办法,工宣队就一贯正确。我,也就糊里糊涂地当了一只筹码,最后撤销了隔离……”

  肖潇不吭声,茫然不解地咬着辫梢,似乎对这其间的复杂关系,仍然不能够弄得十分明白。她低头想了一阵,自言自语说:“那……不是等于工宣队教你……教你欺骗组织嘛……”

  组织?哼,组织是什么?不过你也总算明白了,一个人第一次撒谎,不是叫人逼的,就是让人教的。欺骗?谁骗谁?这一切也许都是个大骗局,我悟了多少个白天黑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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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九(3)     

  而现在,要去低三下四地问他们:你们当年教我撒的那个谎,还算数不算数?

  他们敲门。“样板戏”往门口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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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1)     

  “陈旭陈旭,等等我呀……听我说……”他听见她喊。

  背后有一双娇嫩的小脚,踩着他的脚印。跌跌撞撞,像一具影子,尾随着他。

  “你等等我呀……停一停,我跑不动啦……”

  他走得更快。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汽车喇叭、自行车铃、蝉、大树和风……什么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旷。空白。空虚。

  …………

  当年他从这条马路上经过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簇拥着他,向他欢呼;他起草的大字报,足足一三轮车,贴到市委大院,三进院墙不够贴,干脆铺在地上,用砖头压住,满院子是他的大字报,市委书记下楼都得绕道行走……他亲自撰稿的批“血统论”的大字报,送到省委大楼,从五层楼的楼窗上垂挂下来,一直拖到地上,抄他大字报的人,爬在屋顶,爬在树上,才能看清纸上的字……他在省委大楼前讲演,一脚把麦克风踢翻在地,他不需要扩音器!全场热烈鼓掌……

  而现在,满大街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他。他们用那么轻蔑、冷僻的目光睥睨他,躲避他,在那一片空洞的阳光里,咒骂他踩了他们的脚……

  就是假山顶上的平房,他在七千里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所在,竟也翻脸不认人。半小时前,对他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离校的知青,我们一律不管。”

  “有问题找当地组织解决……让你们农场开张介绍信来!”

  “你态度好点!反正,证明我们不能出!”

  “你不服气,找市知青办去!”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变得阴冷陌生。挂着狡黠而愚钝的微笑,瞳孔里却分明充满了怀疑,甚至是幸灾乐祸。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两年前的谆谆教诲、启发、劝导、鼓励——拒之门外。不,不符合逻辑,如果真是这样,人世就太残忍了。不,应该说是,政治,太卑鄙了。需要时送你上云霓彩虹,不需要或是另一种需要时,索你的生命作偿还。你在他们手心里,是一粒小小的棋子儿,一张薄薄的扑克牌,为了替他们赢那一局赌注,你必须扯谎、抵赖、翻案。而时过境迁,不知又是哪盘赌注,他们会向你把一切赖得干干净净!

  他完全没想到,“向左转”那一派会在学校掌权,成了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他远走高飞——全线崩溃。二十二中早已不是他的势力范围,那座假山已被别人盘踞占领了。

  革命?

  棋子儿。扑克牌。红卫兵头头。农工。红代会宣传组组长。流浪汉。半截河。可怜虫。车轮。铁锹。鞋底里的二十块。鲇鱼头……

  “陈旭,等等我……”

  这声音,好像是从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传来,或者,是他早已离开了那个地方。至少他的魂灵,没有腿也没有翅膀的魂灵,离开了他冰凉的躯壳,孤零零在空中游荡。魂灵里,没有希望也没有思想,只有失望和恶心……

  他钻进了湖边的一堆灌木丛。他不知那是什么。他只想隐蔽、藏匿,远离人群,孤身独处。他扑倒在阴湿的泥地上,抓住了那黑色的树根。树叶摇撼起来。他的头撞着树干。不知是枝条,还是他的牙齿,咯咯响……

  他从此将变成边塞的一个碌碌无为、蓬头垢面的小农工,辛辛苦苦、忍气吞声地苟活,无足轻重,任人宰割,在那群地头蛇的统治下度过一生……

  他狠狠地捏着地上爬过的蚂蚁,一只只捏得稀烂。

  太阳是灰色的。

  一湖铅,一湖血,一湖尸骨。

  才气、运气,埋葬在天边的沼泽地里……

  谁遗忘的一块雨布……天晴了……变成了垃圾,一个垃圾世界。

  他不要魂灵,魂灵使他痛苦,他只要一尊受到欢迎的躯体,高踞于众人之上。

  可躯体里爬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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