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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大秦帝国之四:阴谋春秋上-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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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有说。”郡守席站起一位白发瘦黑的老人,竟是巴蜀两郡太守李冰! 

此时的李冰已是天下治水理民之名臣,爵同上卿,是秦国地方大员中爵位最高的大臣,也是秦国资望最深权力最大的地方大臣。蜀道艰难,蜀地多乱,蜀地政务多由王室派驻蜀地的蜀侯与咸阳通连传递,李冰父子只专心水患治理与庶民生计,极少入朝,也极少涉足国政事务。然则三任蜀侯生变,尤其是第三任蜀侯公孙绾乃承袭其父嬴煇爵而继任,是昭襄王的嫡孙,竟然也图谋自立!昭襄王杀了公孙绾之后,终于晚年决意将巴蜀两地交李冰统领。孝文王嬴柱与李冰笃厚,死前正好下诏李冰回咸阳养息议政。辗转三月,李冰抵达咸阳时嬴柱已经薨去了,蔡泽与吕不韦同时主张李冰留国参与朝会,嬴异人自然允准了。此时李冰要说话,朝臣们便是一片肃然。 

“老臣以为,理国之要,首在朝制。朝制不明,万事紊乱也。”李冰声音低沉,然却中气十足,整个大殿清晰可闻,“何谓朝制?首在君权。君权之要在一,一则安,二则乱。凡二,做应急之策可也,立为定制则不可也!譬如当年宣太后摄政,根源在昭襄王少年回秦,主少国疑,乃形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也!故朝野无异议。目下秦国已经大不相同,新君年逾三旬,历经磨难,堪当公器大任,何能再做一政多头之朝制?今日朝会,太后训政首当其冲,似乎太后摄政已是定制,太史令提出非议,自是在所难免。谚云:大邦上国,不以一人之好恶立制。太后喜与不喜,自当以邦国兴亡为本,而不当以一己之好恶为本。故此,老臣请朝会先行议决:明君权,废摄政,纲举目张!”一言落点,戛然打住。 
“好!老臣赞同!”驷车庶长老嬴贲嗵嗵点着竹杖,“老太守洞若观火,合乎法度,合乎祖制!秦国王族向不干政,太后乃国君妻室,王族嫡系,自当遵从王族法度,安居太后尊荣可也!” 

“臣等赞同!”所有郡守县令异口同声。 

“臣等赞同!”卿臣席十位大员也是异口同声。 

“臣等赞同!”将军席一声齐呼。 

大吏席区却是别有气象,此起彼伏地一片片报名呼应。先是一声“廷尉府属官赞同!”接着一声“太子傅属官赞同!”此后各暑一声声连绵不断,大殿嗡嗡震荡不绝。呼应之声落定,殿中却是一片异样的沉默,大臣们的目光不期然一齐聚向了蔡泽。 

席次最多的丞相府属官竟没有一人说话! 

战国通制,朝政以开府丞相为枢纽,属官以丞相府为轴心。所谓开府,便是丞相府依法设置若干直属官署统一处置日常政务。这些直属官署与各大臣的属官不同处在于:各大臣属官是本司(专业)之划分,譬如廷尉府有狱丞、讼丞、宪盗等属官,太庙令府有祭祀、卜人、庙正等属官;丞相府属官则是综合性的领域划分,譬如行人(职司邦交事务)、属邦(职司附庸部族与属国事务)、甬(职司徭役事务)、工室丞(职司工匠)、关市(职司市易税收)、司御(职司官道车政)、长史(职司文挡)、府(职司府藏)等等等等;战国后期之秦国疆土不断扩张,丞相府直属官署已经增至二十余个,实在是“大吏”中最最要害的力量。秦昭襄王后期的丞相府多有模糊处,从法度说依然是开府丞相制,但由于蔡泽封君后事实上脱离相权,时不时与太子嬴柱“兼领”相权,实则丞相府已经被“虚处”,只处置一些具体事务,重大政务一律由秦昭王直下诏令。然在秦孝文王嬴柱即位的一年里,蔡泽以唯一相职之身重新实际执掌了丞相府。为了给施展新政打好班底,蔡泽将实权属官做了一次改朝换代式的整肃,除了从燕国来投靠自己的得力亲信身居要职,其余要害属官便是华阳后与阳泉君举荐过来的“秦芈”。其时华阳后正得新君嬴柱宠爱,其族弟以“佐王立嫡有功”一举封了阳泉君,蔡泽思量要施展政才自然要结好华阳后姐弟,此所谓“人和者政通”。如此一来,丞相府属官中的老秦人全部迁职,直属官署便全部成了“秦燕人”与“秦楚人”,咸阳国人一时便有了“相府大吏,秦蔡秦芈”的巷谚。如此一来,丞相府属官自然以蔡泽阳泉君马首是瞻。今日朝会阳泉君业已铩羽,“秦芈”如何能落井下石?蔡泽始终缄口不言,“秦蔡”又如何能附会群议? 

“敢问纲成君,相府属官是非俱无么?”这次是老蒙骜冷冰冰开口。 

“上将军何其无理也!”蔡泽正在为今日朝会的陡然变故惶惑烦躁不已,见蒙骜竟对自己无端发难,顿时怒火上冲,拍案呷呷厉声,“朝会议政非官署理事,人各自主对朝对君,属官之说,当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么?老夫却以为路人皆知。” 

“嘿嘿!老将军做个路人,老夫掂掂也!” 

“也好,老夫便来做一番路人之评。”蒙骜拍案起身扫视大殿高声道,“举朝皆知,老蒙骜与纲成君交谊非浅。然大臣面国无私交,今日老夫却要公然非议纲成君,宁负私情,不负公器。自纲成君重掌相权,其用人之道老夫大大不以为然!何也?畛域之见未除,私恩之心太重,而致相府重器溺于朋党也!国人流布巷谚:‘相府大吏,秦蔡秦芈。’举朝大臣谁人未尝闻也!秦自孝公以来,任用山东六国之士偏见日消,昭襄王之世可说已是毫无芥蒂之心。六国人言,秦用外士,为相不为将,终有戒惧山东之心。非也!蒙氏一族老齐人也,老蒙骜居上将军,子蒙武职前将军,可证此言大谬也!老夫慨然喟然者,倒是山东名士入秦掌权之后,时有六国官场恶习发作,畛域恩怨之心或生,任用私人,终致误国误己!应侯范雎才功俱高,惟一己恩怨过重,虽睚眦必报,明知郑安平、王稽才不堪用,偏是力荐郑安平为将,王稽为郡守大臣。结局如何?郑安平战场降敌,葬送秦军锐士三万余人!王稽受贿卖国,擅自将南郡八县私让楚国!范雎一世英名,终成不伦不类之辈也!纲成君所任相府属官,非故国来投之亲信,即私谊举荐之裙带,虽不能说无一能者,然铁定是没有公忠事国之节操!否则,何能人皆有断,惟丞相府举府无一人开言?所为者何?还不是等待主君定点而后群起呼应之?此等属官,究竟是秦国臣子,还是两君门客!如此用人气度,所用之人如此节操,尚能说‘人各自主对朝对君’,能不令人齿冷?老夫该不该问纲成君一句?” 

齐人语音原本咬字极重,加之蒙骜粗哑铿锵的声音,一字字便如叮当铁锤连绵砸来,举殿无不震撼非常!以蒙骜之缜密稳健,寻常时除了与军旅征伐相关之事,不说朝会,便是重臣议政也很少说话,对朝中大臣更是礼敬相处毫无跋扈之气,今日却能在如此大朝之时以如此凌厉言辞抨击一个封君丞相,直是不可思议。一将一相国之柱石,如今将相对峙,朝臣们更大的担心则是将相失和而生出乱局。 

“老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也。”蔡泽似乎并无难堪,语气惊人得平和,“然老夫之心上天可鉴:整肃相府非为他图,惟期新政雷电风行也!相府原来属官多是年迈老吏,虽公忠能事,惜乎力不从心,孰能奈何?老夫用人,成事为先。惟其能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何忌楚乎燕乎?若无开辟新政之心,老夫何须多此一举耳!虽则如此,蔡泽以邦国为重,若有失察而任用不当者,老将军指名,老夫当即迁职另任也!” 
 

“呵呵,车轴倒是转得快也。”驷车庶长老嬴贲点着竹杖揶揄地笑了,“既然说到了丞相一事,老臣也不想再绕弯子,索性明话直说:纲成君于气度,于总揽全局之能,皆不堪为相;老臣建言,推太子傅吕不韦做开府丞相。呵呵,诸位斟酌了。” 

“此言大谬也!”相府大吏席有人突兀锐声一喊,一个中年属官赳赳挺身,“纲成君大有相德!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大公之至!何错之有?上将军老驷车不问所以,惟做诛心之论,大非君子之道也!我等之见:秦国丞相,非纲成君莫属!” 

“赞同!秦国丞相非纲成君莫属!”相府大吏齐声一呼。 

“且慢。”老太史令摇着一颗霜雪白头冷冷一笑,“诸位既以春秋祁黄羊之论辩护于纲成君,责难于两大臣,老夫便来评点一二。‘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祁黄羊可谓公矣!’此话乃孔子对祁黄羊之赞语也。囫囵论之,的是无差。然田有界垅,事有定则。若不就实论事,惟以此话做任用私人之盾牌,却是戏弄史书也!祁黄羊之公,首在公心,次在公身。祁黄羊其时致仕居家,置身国事之外,举人惟以才干论之,与自己却是无涉,此谓公身也!公心于内,公身于外,始能真公也!若重臣在任,举人用人关乎己身,惟以私人裙带任用部属,却要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诚所谓假其公而济其私,何有真公也!”戛然打住,却没有涉及丞相人选,大臣们不禁又是一阵惊愕。 

“议事非论史!只吕不韦不能拜相!”相府大吏中一人操着楚语愤然高声,“吕不韦素来非议秦法秦政,贬斥商君,主张罢兵息战!此人为相,亡秦之祸便在眼前了!” 

此言一出,举殿骇然!大臣们对吕不韦毕竟生疏,谁也不知道吕不韦平素有何政道主张,今日有人能在此等隆重朝会公然举发,一口气列出三桩秦国朝野最厌恶的政见,何能是空穴来风?一时人人不安,只想看吕不韦如何辩驳。 

“此说何证?”卿臣席老廷尉突然冷冷插问了一句。 

相府长史高声道:“吕氏书简多有流传,在下有物证!” 

老廷尉淡淡一句:“老夫能否一观?” 

但为秦国朝臣,谁都知道这位冷面廷尉勘验物证的老到功夫,当即便有人纷纷呼应:“是当请老廷尉一观。”“过得老廷尉法眼,我等信服!”“好!信得老廷尉!”众口纷纭之际,相府长史正要从腰间文袋取物,却有一吏突兀高叫:“谁个朝会带书简了!我等又没事先预谋了!要得物证,散朝后我等自会上呈了!”另一吏立即接道:“没有物证敢有说辞么?列位大人要听,我便当殿背将出来!”“我也能背!”“背!公议有公道!”大吏们纷纷呼应,昂昂然嚷成了一片。 

“反了!!”老驷车庶长一声怒喝,竹杖直指相府吏坐席,“这是大朝!胡乱聒噪个甚!没带物证便去取,岂容得你等雌黄信口!”这老嬴贲原本便是王族猛将,秉性暴烈深沉,怒喝之下竟震慑得忿忿嚷叫的大吏们一时愣怔无措,大殿顿时一片肃然。 

蒙骜冷冷一笑,将一卷竹简哗啦摔在案上:“老夫有预谋!收藏有吕不韦散简原件百余条,你等拿来两厢比对,权将吕简做古本,便请老廷尉当殿鉴识真伪!” 

“愣怔个甚!快去拿来!”驷车庶长又是一声怒喝。 

“拿便拿!”相府长史一咬牙便走。 

“回来!”蔡泽突然站起厉声一喝,转而不无尴尬地淡淡一笑,“此事无须纠缠也。老夫入秦,与吕不韦相交已久,今日更是同殿为臣。为一相位破颜绝交,诚可笑也!老夫决意退出争相之局,退隐林下,以全国政之和,望君上与朝会诸公明察也!”长吁一声落座,竟是毫无计较之意。殿中顿时愕然惶然纷纷然,长吁声议论声喘息声咝咝嗡嗡交织一片。冷若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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