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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书屋2001-09-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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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的。别人写什么,他便不写什么;别人不写什么,他便写什么。别人不敢写或不愿写的东西,王小波写了,写了之后,自然有人出来说话:“书中写男女间的纯真爱情几乎没有,有的只是在各种背景、各种条件下男女做爱的细致描绘……说得好听点,这是给年轻人在性关系上实行‘启蒙’,为人们乱搞男女关系开绿灯。说得不好听点,这样的‘天才’作品实际上是在起‘教唆’作用。”(吴小如:《开卷无益王小波》,原载《文学自由谈》)总的来说,吴小如先生说的还是比较好听的,他毕竟是学者,只想到“纯真的爱情”,还没去讲革命化的爱情、政治化的婚姻。至于“启蒙”和“教唆”,那更是对王小波的表扬,因为它们响应了周总理“性教育应当从青少年抓起”的号召。
  由于我是一名受封建思想毒害很深的青年,对性这个问题总还是有些忌讳的。起初读王小波的作品,虽觉得好,但至少在我,是不敢写的。贾平凹的《废都》、陈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等,都不很喜欢。但王小波的小说我是一见倾心的,当然,是偷着喜欢——没事儿偷着乐。尽管我不敢做王小波,但是我很庆幸中国出了个王小波——终于。劳伦斯通过小说来控诉机器工业对人性的阉割,王小波则通过性来暴露政治时代的尴尬,宣示个体生命与群体社会的对峙。在到处是革命标语的工厂车间,形如阳具(王二的比喻)的烟囱挺拔而起,该是多么鲜明的讽刺;而在厕所墙上的炭笔裸体女人画上“添一个毛扎扎的器官”并写上革委会主任的名字,自然比酷暑里喝上一碗冰得扎心的酸梅汤还要痛快解气。性这个东西,还真了不起哩。
  我刚才自称是一个受封建文化毒害很深的人,其实我有点自夸了,比如受古代禁毁小说一类封建糟粕的毒害就很不够,于是很想被王小波“启蒙”一下——如果他真像吴小如先生所说的那么灵的话。故而,我是怀着很高的期望值读王小波的小说的——当然不是当着别人的面读,当着别人的面时我一般只读汪国真的诗——结果王小波却令我很失望。王小波对性的渲染十分有限,最多只是白描式,三言两语,敷衍了事,极不认真,让许多人以为脱了衣服就能生出孩子。其实,为了对王小波有免疫力,我是做过一番准备工作的:事先找了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来读,叫《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用句政治术语,叫“先下点毛毛雨”。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如果说这本书把我浇成落汤鸡,那么王的小说只是微湿衣衫,令人徒叹看错了天气预报,白打了一回伞。与此书引证的古代文本比起来,王小波只能算是小儿科。不需要什么古典文化功底,任何一个器官正常的人都能体会这一点。吴小如先生是古典文学(戏曲)专家,《绿野仙踪》之类的作品想必不会陌生,自不必多说了。所以王小波写的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当然我撰写本文的目的不是对王小波的作品进行荷尔蒙鉴定,这样做会抢了别人的饭碗,招人不待见。我们都是凡人,我想闹明白的只是,为什么人们总跟人之常情过不去。
  王小波透过性来表述他的民间立场,而我所受的性(爱情)教育则来自主流意识形态。我这辈子读的第一本小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部至今可以令我感动的作品)。小说里也涉及性。在保尔的几位情侣中,最令我心动的还是一袭水兵式衣裙,留着乌黑的麻花辫的冬妮娅。那是一场带有小布尔乔亚情调的粉红色的恋情,就像林道静和余永泽的恋情。我的“情敌”刘小枫在《忆恋冬妮娅》中这样深情叙述他们的共处:“出逃前夜,保尔第一次与冬妮娅搂抱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他感到冬妮娅柔软的身体何等温顺,热吻像甜蜜的电流令他发颤地欢乐;他的那只伙夫手还‘无意间触及爱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没有发生,或革命在相爱的人儿于温柔之乡紧挨在一起时戛然而止,保尔就与资产阶级的女儿结了婚,那又会是另一番故事。”(原载《读书》)可是保尔却说:“你必须跟我们走同样的路。……我将是你的坏丈夫,假如你认为我首先应该是属于你的,然后才是属于党的。但是我这方面,第一是党,其次才是你和别的亲近的人们。”“冬妮娅悲伤地凝望着闪耀的碧蓝的河流,两眼饱含着泪水。”保尔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选择,情欲在那个时代里不会有自己独立的位置。但是我敢肯定的是,冬妮娅也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终生所爱。
  我看的第二部小说是杨沫的《青春之歌》。林道静出于同样的动机和余永泽说再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小说简直是前一部小说的中国翻版,只不过用中国的女主角,替换了苏联的男主角。看完这部小说,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或许,保尔和林道静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们的爱情一定比王二和陈清扬的偷情光明正大得多。支配他们情感生活的是纯洁的理想,而在王二和陈清扬那里,最多只能搜掠出一点《水浒传》里的江湖义气——王二一直企图用梁山好汉对宋江大哥的伟大友谊骗取陈清扬的身体。保尔选择了革命而抑制了情欲,“与冬妮娅临别前的情语被革命意识变成瑟瑟发抖的、应当嘲笑的东西。革命意识的觉醒意味着,‘我’的身体自我的情欲必须从属于革命”(刘小枫:《忆恋冬妮娅》)。而王二,一个响应毛主席号召在广阔天地炼红心的革命知识青年(青年不假,却没多少知识),却正好相反,只对“脱裤子”表现出格外的兴趣:“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诱陈清扬,因为陈清扬是我的朋友,而且胸部很丰满,腰很细,屁股浑圆。除此之外,她的脖子端正修长,脸也很漂亮。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认为她不应该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体开膛,我准让她开;所以我借她的身体一用也没什么不可以。惟一的问题是她是个女人,女人家总有点小器。为此我要启发她,所以我开始阐明什么叫做‘义气’。”(王小波:《黄金时代》,花城出版社)。受惯了主流意识形态摆弄的人读王小波一定感到稀罕,倒不一定是稀罕性细节——那实在是乏善可陈,而是稀罕他在性上的直言不讳——直来直去,一点弯弯绕也没有。做人就大大方方做人,做鬼就堂堂正正做鬼。怕就怕又想做鬼又想做人,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关于这个,此处暂且不表,留待后文分解。保尔和王二的对峙,说穿了,是精神的堡垒和欲望号街车的对峙。
  性爱是形而下的,而革命则是形而上的;性爱是世俗的,而革命恰恰是反世俗的。革命者最看不起个人的缠绵,靡靡的郑音和软软的桃花江与革命的道德理想格格不入。王蒙先生的文章《革命·世俗与精英诉求》(载《读书》一九九九年第四期)便触及了这个深层次的问题。他说:
  “毛泽东是反世俗化大师,他对于惟生产力论的批判,他对于价值规律与商品经济的不屑,他对于按劳取酬等原则的‘资产阶级法权’性质的揭露,他对于‘坛坛罐罐’‘老公老婆’直到‘和平主义’和‘活命哲学’的嘲笑,乃至于他对于‘苏修’的批判,堪称反世俗化的大成。今人的对于世俗化的批评还无法望毛泽东之项背。赫鲁晓夫不是因为在匈牙利提到了该国人爱吃的一种牛肉大菜(何等地形而下!)而受尽嘲讽,并被总结为一大罪名:提倡‘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么!在一九五九年的首批反修檄文中,不断地出现‘凡夫俗子’、‘庸夫俗子’的字眼,这透露,修正主义的一个特点,正是它们的世俗性。
  “陈毅同志依据毛泽东思想提出不穿裤子也要造原子弹,这当然是激愤之语,但也反射出我们的不同凡响的非世俗化豪情。
  “不断革命也罢,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也罢,从生命体验的角度来看,就是要革命化,不要世俗化。革命成功,俗众们很容易产生船到码头车到站,解甲归田,共享太平,过好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思想。毛主席最最警惕此种事态的发生,因为它很可能通向修正主义。对付的办法就是政治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运动,一家伙咸与革命起来,一家伙全民‘不爱红装爱武装’,看你还怎么世俗下去!解放后几十年,解决个夫妻两地分居问题不知麻烦何几;发动群众闹革命,则驾轻就熟,一点就着。革命化确实是个宝,可以设想,这个‘宝’将长期为人们所用……”
  我们不妨回想一下革命时期的文艺作品:宣传画里的女性在服饰上与男性没有任何区别,一副改天换地的豪情;而电影里的女主角(尤其在革命样板戏里),则多是不男不女的中性人,长相也绝对不能漂亮。从故事片《红色娘子军》中,还可隐约感觉到琼花对常青的几分暗慕,而在革命现代京剧和舞剧那里,则全然成了放之四海皆准的“同志加兄弟”式的革命关系。与革命的道德理想比起来,个人的温柔乡又算得了什么!仿佛维多利亚时代的欧洲,青年男女都是在严密消毒的环境里成长和生活,“夫妻过性生活都要把衣服穿得严严实实,只在双方的裤裆上留一个小洞。”(刘达临:《中国婚姻家庭变迁·中国社会的性问题:过去和现在》,中国社会出版社)。姜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从父亲抽屉的红宝书和笔记本底下翻出一个避孕套,觉得好玩,吹得如气球一般大小。这种反讽,一定博许多人会心一笑。
  当革命在偏执中走向它的反面,世俗需求便凸显出它的高贵。更何况,性,是人类社会得以传承的物质基础,也是不可违抗的自然之法。《洞玄子》开篇就说:“夫天生万物,唯人最贵。人之所尚莫过于房,欲法天象地,规阴矩阳,悟其理者,则养性延龄,慢其真者,则伤神夭寿。”就连道貌岸然的政客,也终离不了性的游戏,于人于己,奉行的自然是双重标准。“历史书上的事情也许过于遥远,就在三十年前,那个张承志为之欢呼的‘红卫兵时代’,当然是个禁欲主义的时代,清洁与清贫的时代,少男少女全是处男处女的时代。可是,就在那个时代,江青照样与一大群小白脸在中南海里遛马,在钓鱼台里观赏西方资本主义堕落的电影。旗手不是圣女,‘圣战’本身也就荒唐可笑了”(余杰:《铁屋中的呐喊·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罗瑞卿之女罗点点在《点点记忆》(原载《当代》一九九八第四期、第五期)中,讲她在北戴河的见闻时写道:“还有一个瘦小黧黑的姑娘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她姓陈,她的叔叔是一位解放军的高级将领。她总是到我们浴场来是因为她当时正和在我们浴场里出入的某男(姑且叫他杨大哥)谈恋爱。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似乎因为她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神情,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胆怯、自卑和哀怨……多年以后,我终于听到了这个凄婉的故事。原来,陈姑娘的叔叔是个劣迹累累的无耻之徒,侄女在他家不仅受够了寄人篱下的苦处,竟然还被他很早夺去了贞操。杨大哥知道真相后,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最终没有和陈姑娘建立家庭,但他却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后来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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