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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安忆:长恨歌-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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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心头重得很。这一个晚上的到来,虽是经过长久准备的,却还是辞不及防,有许多事先没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么说也晚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百般够倦的时候,王琦瑶问康明逊,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逊则反问她怎么知道他知道。王琦瑶晓得他很会纠缠,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然说起一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别人听不出什么,她可一听就懂。他既然能将那情景说得这般详细,怎会不知道三小姐是谁。王琦瑶又说:这时她就晓得他们是鸳梦难圆了。康明逊拥着她说:这不是圆了吗?王琦瑶就冷笑:圆的也是野鸳鸯。康明逊自知理亏,松开她,翻身向里。王琦瑶就从背后偎着他,柔声说:生气啦!康明逊先不说话,停了一会儿,却说起他的二妈。他说他从小是在大妈跟前长大,见了二妈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能单独和她在一处,在一处就想走。他想起这点心里就发痛,什么叫做难过,就是二妈教给他的。最后,他说道:他同二妈二十几年里说的话都不及同王琦瑶的一夕。王琦瑶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满是怜惜,她对他不仅是爱,还是体恤。康明逊说:我知道谁也比不上你,可我还是没办法!这个〃没办法〃要比前一个更添了凄凉。做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可他没想到他的坎设在了这里,真是没办法。王琦瑶安慰他,她总是和他好,好到他娶亲结婚这一日,她就来做伴娘,从此与他永不见面。康明逊说:你这才是要我死,一边是合欢,一边是分离。到了这时,他们打趣的话都成了辛酸的话,说着说着就要掉泪的。 
  他俩虽做得形不留影,动不留踪,早来暮归避着人的耳目,但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严师母吗?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没什么的时候已经在猜,等有了些什么,那便不猜也知道了。严师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无意中做了牵线搭桥的角色。她还怪康明逊不听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瑶,明知不行,却偏要行。她想:康明逊不知你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吗?在严师母眼里,王琦瑶不是个做舞女出身的,也是当年的交际花,世道变了,不得不归避起来。严师母原是想和她做个怀旧的朋友,可她却怀着觊觎之心,严师母便有上当被利用的感觉,自然不高兴。她不再去王琦瑶处,借口有事,甚至牺牲了打牌的快乐,那两人心里有点明白,嘴上却不好说。萨沙倒还是照来不误,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夹在他们中间,是他们的妨碍,也是障服法。王琦瑶有一回问康明逊,严师母会不会去告诉他家,他们俩的事。康明逊让她放心,说无论怎么他终是个不承认,他们也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有一阵沉默,然后说:你要对我也不承认,就连我也无奈了。康明逊就说:我承认不承认,总是个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想负气也负不下去。康明逊安慰她说,无论何时何地,心里总是有她的。王琦瑶便苦笑,她也不是个影子,装在心里就能活的。这话虽也是不痛快,却不是负气了,而是真难过。这就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乐,不想这快乐是掺一半难过的。他们没想到眼前的快乐其实是要以将来作抵押,将来又是要过去来作抵,人生真是连成一串的锁链,想独取一环谈何容易。 
  难过得紧了,本来不抱希望的会生出希望,本来不让步的也会让步,都是妥协。两人暗底里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好为他们解困。这一日,康明逊回到家,发现全家人都对他冷着脸,二妈则带着泪痕,鼻沟发红,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见的样子。父亲关着门,吃晚饭也没出来。他心里疑惑,再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来过客人了,向佣人陈妈打听,才知来的是严师母。那盒蛋糕没人去碰,放在那里,是代人受过的样子。第二天,他没敢出门,各个房里窜着应酬,也没讨来笑脸,依然都冷着,爱理不理。父亲还是关门。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第三天,他出门去到王琦瑶处,将这情形说了。王琦瑶吃惊之余,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干脆事情闹开,窗户纸捅破,倒会有料想不到的结局,像他们这种旧式人家,都是爱惜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定就睁眼闭眼,当它是个亏也吃下去了。康明逊也有轻松之感,却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亲动了大怒,不要他这个儿子,更甚的是,连家都不让回,也就罢了。这一天,两人都生出些细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些共同的激动。他们比平日更相亲相爱,萨沙恰巧又没来打搅。两人偎在沙发上,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们手拉着手,并不说话,窗下的弄堂嘈杂着,是代他们发言,麻雀调嫩,也是代他们发言。这些细细琐琐的声音,是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分在各人头上,也须竭尽全力的。房间里黑下来,他们也不开灯,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贴肤的温暖和实在。 
  康明逊的期待落空了。这天回到家,进门就觉出和解的气氛。虽然已晚过十一点,谁也不问他为什么,从哪里来。父亲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亮,他走过时看见父亲坐在鸭绒被里看一份报纸,脸色很平静。姐妹的房间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唱的是那种新歌曲,有点镀铝的,却也是平静的气象。大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他其实不饿,却不敢拂大妈的好意,便点了头。他吃红枣莲心粥时,大妈和二妈坐在一边织毛线,谈论着一出新上演的越剧,问他想不想看。他就说,倘若大妈二妈想看,他就去买票。她们则说,倘若他有空就去买,没空便算了。一连三天都是平静度过,他开头还等着他们来问,后来便不等了,他想他们不会问了。他们一定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那盒蛋糕也无影无踪。康明逊不知是喜是悲,他足有整整一周没去王琦瑶那里。他陪两个母亲看越剧,陆两个姐妹看香港电影,又陪父亲去浴德地洗澡。父子俩洗完澡,裹着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说话,好像一对忘年交。他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是壮年,自己只是个小男孩。他忽有点鼻酸,扭过头去,不敢看父亲颈项上叠起的赘肉。 
  王琦瑶在家里日日等他,开始还有些着急,后来急过头反心定了,想这事情闹得越不可收场,就越有转机,由他们闹去吧!中间严师母倒来过一次,像是探口风的意思,王琦瑶并不露出什么,一如既往地待她。严师母却憋不住了,问她康明逊怎么没来。王琦瑶笑笑说:严师母不来,把个牌局给拆了,所以康明逊也不来了,只有萨沙还记着我,常来些。正说着,楼梯上脚步响了,萨沙上来了,好像专门来映证她的话似的。王琦瑶就撇下严师母,和萨沙有说有笑,其实是在撒气,也是撒怨。她含着一包泪地想:他到底还来不来呢? 
  康明逊再来王琦瑶处,已是分手后第八天了。两人都推停了不少,王琦瑶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一沉,因本来也是浮着的,这时反觉得踏实了。这一回来,两人也是不说话,却是各坐一隅,都躲着眼睛,互相不敢看脸,生怕对方嘲笑似的。坐了一下午,天黑了,王琦瑶站起来拉开了灯,然后问:吃饭吗?房间亮着,两人都有些不认识的,还有些客气。康明逊说:我回去吃吧。却又不走。王琦瑶便不再问他,兀自到厨房去烧晚饭。康明逊一个人在房间里,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对面窗户的灯也亮了,看得见里面活动的人,来去很频繁的样子,邻家的房门一会儿开一会地关,乒乓地响。然后,厨房里传来油锅炸响的声音,是一种温和的轰然。接着,香味起来了。他心里安定下来,甚至还觉出几分快乐。王琦瑶端着饭菜进来了,一汤一菜,另有一碟黄泥螺下饭。两人坐下吃饭,再没有提这八天内的任何事情,这八天是没有过的八天。吃饭时,他们开始说话,说这日的天气,服装的新款式,马路上的见闻。饭后,两人就在一张《新民晚报》上找电影看。王琦瑶指着一个新上映的香港电影说,是不是去看这个。康明逊一看正是日前陪姐姐妹妹去看过的那个,心里难免一动,嘴上当然是说好。两人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手已经拉住门把了,王琦瑶又停下,一个转身将脸贴进他的怀里,两人默默不语地抱着,不知有多少时间过去。灯已拉灭,是人家的灯照着窗帘,屋里也有了光,薄膜似地铺在地板上。 
  从此,他们不再去想将来的事,将来本就是渺茫了,再怎么染得住眼前这一点一滴的侵蚀,使那实在更实,空的更空。因是没有将来,他们反而更珍惜眼前,一分钟掰开八瓣过的,短昼当作长夜过,星转斗移就是一轮回。这真是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好处。长虽然尽情尽兴,倒难免挥霍浪费;短是局促了,却可去芜存精,以少胜多。他们也不再想夫妻名分的事,夫妻名分说到底是为了别人,他们却都是为自己。他们爱的是自己,怨的是自己,别人是插不进嘴去的。是真正的两个人的世界,小虽小了些,孤单是孤单了些,可却是自由。爱是自由,怨是自由,别人主宰不了。这也是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大固然周转得开,但却难免掺进旁务和杂念,会产生假象,不如小来得纯和其。 
  他们两人在桌边坐着,看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安宁中有一些欣喜,也有些忧伤。有时有大人抱着孩子来打针,孩子趴在王琦瑶膝上,由那大人按着手脚,康明逊则举着一个玩具,对那孩子的哭脸哄着,赔着笑。这情景可笑到揪心,是角角落落里的温爱,将别人丢弃的收拾起重来。还有时他们一起搞马兰头,那一小棵一小棵的,永远也摘不完的样子。他们将老叶放一堆,嫩叶放一堆,这情景琐碎到也是揪心,是零零碎碎的温爱,都不成个器,倒是不掺假,他们本是以利益为重的人生,却因这段感情与利益相背,而有机会偷闲,温习了爱的功课。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才来,似乎是近一步就远一步,永远到不了的。是因为那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没有个头的。倘若不是后来的那件事发生,他们几乎以为日子会一径这么下去,把那将来推,推,推来推去,直推进眼不见心不烦的幽冥之中。后来的那件事,其实不是别的,正是将来的信号。这件事就是,王琦瑶怀孕了。 
  起初,他们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确信无疑了,便陷入一筹莫展。他们不敢在家中商量这事情,生怕隔墙有耳,就跑到公园,又怕人认出,便戴了口罩。两人疑神疑鬼,只觉着险象环生。又到了冬天,公园里花木凋零,湖边上结着薄冰,草地枯黄,太阳在云后苍白地照着。他们想不出一点办法,围着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于冷的天气,脸上的皮肤都是收紧的,头发也在往下掉屑,心里都有到头的感觉。他们一出公园门,就分手各走各的,扮作两个陌路人。喧嚣的市声浮在他们的头顶,好像作雨的云层。他们各自走着,转眼间谁也看不见谁了。 
  下一日,他们还须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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