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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务虚笔记-第19部分

小说: 务虚笔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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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了事实也是事实!”爷爷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地作证,我自青年时代追随了中山先生,几十年中固不敢说赴汤蹈火舍死忘生,但先总理的理想时刻铭记于心,民族、民权、民生不敢须臾有忘,虽德才微浅总也算竭尽绵薄了。我真不懂我们是在哪一步走错了,几十几百几千年来这苦难的民族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呀?如今共产党既顺天意得民心,我辈自愧不如理当让贤。如果他们认为我该杀,那么要杀就杀吧,若共产党能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我一条老命又何足为借?!”文化革命中的揭发与交待到此为止。因为台下必定会喊起来:胡说!胡说!这是胡说!这是小骂大帮忙!不许为反动派歌功颂德!肯定会这样。甚至会把那个得意忘形的揭发者也赶下去,或者也抓起来。   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上半部。   断章取义说不定是历史的本性。   十年之后在为Z的叔叔举行的平反大会上,这个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选入史册。……在爷爷自以为清白、无辜,老泪纵横地慷慨陈词之后,事实上叔叔的立场绝对坚定。叔叔冷笑道:“你说什么,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敢把这句话再说一遍吗?”爷爷居然不敢。他们同时想起了叔叔是怎样参加了革命的。叔叔说:“那年闹学潮,你都干了些什么?”叔叔说:“你们口口声声民族、民权、民生,为什么人民抗议营私舞弊,要打倒贪污腐败的官僚卖国贼,你们倒要镇压?”爷爷嗫嚅着说:“我敢说我的手上没有血。”叔叔说:“那是因为你用不着自已的手!”爷爷说:“不不,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干。这由不得我呀!”叔叔说:“但是他们就那样干了,你还是依然和他们站在一起吗?”爷爷不再说什么。叔叔继续说:“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叫喊‘天下为公’?你有几十间房,你有上百亩地,你凭什么?你无非比那些亲手杀人的人多一点雅兴,吟诗作画舞文弄墨,写一幅‘天下为公’挂起来这能骗得了谁?”爷爷无言以对。叔叔继续说:“就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说你的手上没有血,你可以坦坦荡档地向所有人说,我的母亲是病死的,但是你心里明白,你心里有她的血!”那时爷爷已是理屈词穷悲悔欲绝了,叔叔站起身凛然离去……。平反会开得庄严、肃穆、甚至悲壮,主席台上悬挂国旗、党旗,悬挂着几个受叔叔牵连而含冤赴死的老人的遗像,周围布设着鲜花。但是不等大会结束,Z的叔叔就走出了会场。不过他没有再走进那片恢弘和苍茫中去,他就像当年的我——就像一个才入世的少年似一般,觉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64   Z第一次见到叔叔是在他刚到北方老家不久。自从叔叔十八、九岁离开家乡,好多年里爷爷不知道叔叔到了哪儿。自从四八年那次叔叔来去匆匆与爷爷见了一面之后。已经又过了三年,这三年里中国天翻地覆爷爷仍不知叔叔到底在哪儿,在做着什么事。爷爷从来不提起他。爷爷从来不提起叔叔,不说明爷爷已经把他忘记了,恰恰相反,说明他把他记得非常深。   Z和母亲到了北方不久,夏天,Z记得是向日葵花盛开的时候,是漫山遍野的葵花开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时节,叔叔回老家来过几天。z不认识他。在那之前就连母亲也没见过他。   叔叔回来得很突然。   有天早晨爷爷对孙子说:“我得带你去看看向日葵,不不,你没见过,你见过的那几棵根本不算。”爷孙俩吃罢早饭就上了路。爷爷告诉他:“咱们的老家其实不在城里,咱们真正的老家在这城外。在农村。”Z说:“农村?什么是农村?”“噢,农村嘛,就是有地可种的地方。”“它很远吗?”“不,不远,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它了。”Z自己走一阵,爷爷抱着他走一阵。街上的店铺正在陆续开门,牌匾分明旗幌招展。铁匠铺的炉火刚刚点燃,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催起一股股煤烟。粉房(或是酱房、豆腐房)里的驴高一阵低一阵地叫,走街串巷的小贩长一声短一声地喊。Z问,“还远吗?”爷爷说:“不远了,这不都到城边了?”Z再自己走一阵,爷爷又背上他走一阵。“您累了吗爷爷?”爷爷吸吸鼻子说:“你闻见了没有,向日葵的香味儿?”Z说:“您都出汗了,让我下来自己走吧。”爷爷说:“对,要学会自己走。”爷爷说;“多大的香味儿呀,刮风似的,你还没闻见?”Z使劲吸着鼻子说:“哪儿呀?在哪儿呀?”爷爷笑笑,说:“别着急,你慢慢地就会认识这香味儿了。”后来还是爷爷背起已出了城,又走了一会儿,然后爬上一道小山岗,小山岗上全是树林,再穿过树林。忽然孙子在爷爷的背上闻到了那种香味儿,正像爷爷说的那样,刮风似地扑来,一团团,一阵阵,终于分不出界线也分不出方河,把人吸引进去把人吞没在里面。紧跟着,他看见了漫山遍野金黄耀眼的葵花。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灿烂的花朵顺着地势铺流漫溢,顺着山势起伏摇荡,四面八方都连接起碧透的天空。爷爷说:“看吧,这才是咱们的老家。”爷爷让Z从他的背上下来,爷孙俩并排坐在小山岗的边沿。“看看吧,”爷爷说,“这下你知道它们的香味儿了吧?这下你才能说你见过向日葵了呢。”Z幼小的心确实让那处境   震动了,他张着嘴直着眼睛一声不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谁也   说不清他是激动还是恐惧。那海一样山一样如浪如风无边无   际的黄花,开得朴素、明朗,安逸却又疯狂。(我常窃想,画家   Z他为什么不去画这些辉煌狂放的葵花,而总是要画那根孤寂飘蓬的羽毛呢?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疑问。也许答案会像命运一样复杂。)爷爷说:“咱们的老家就在那儿,咱们的村子就在那儿,它让葵花挡着呢,它就藏在这葵林里。”爷爷说:“等到秋天,葵花都收了,你站在这儿就能看见咱们的村子。”爷爷说:“咱们祖祖代代都住在那儿,就种这葵花为生,我正打算再搬回到村子里去呢。”爷爷问Z:“你愿意吗?你看这儿好不好?”Z什么都不说,从一见到这铺天盖地的葵花他就什么话都不说了。直到爷爷又抱起他走进向日葵林里去时,Z 仍然连大气都不敢出。向日葵林里很热,没有风,有一条曲曲弯弯的路。那路很窄,看似也很短,随着你不断往前走它才不断地出现。硕大的葵叶密密层膊不时刮痛了Z的脸。爷爷却揪一张叶子贴在鼻下细细地闻,爷爷揪那叶子时花蕊便洒落下来,就像雨。到处都听见吱吱唧唧嗡嗡嘤嘤的声音,各种虫鸣。听不到边。就在这时男孩儿看见了叔叔。   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男孩儿和爷爷的眼前,他穿了一身旧军装,他又高又大,他长得确实很魁伟很英武,但他不笑。   他站在几步以外,看着爷爷。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男孩儿偎在爷爷怀里感到爷爷从头到脚都抖了一下,再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叔叔和爷爷就这样对望着,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   后来还是爷爷先动了,爷爷把孙子放下。   那个男人便走过来看创男孩儿,摸摸他的头。   那个男人对男孩儿说:“你应该叫我叔叔。”   那个男人蹲下来,深深地看着男孩儿的脸:“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亲叔叔。”   Z觉得,他这话实际是说给爷爷听的。   65   叔叔突然回来了。叔叔回来并不住在爷爷家,不住在城里,他住在真正的老家,就是爷爷说的藏在葵林中的那个小村子。母亲带着儿子穿过葵林,到那小村子里去过,去看叔叔。叔叔其实并不住在村子里,他独自住在村边一间黄土小屋里,住了几天就又走了。叔叔住的那间小屋是谁家的呢?叔叔要不是为了回来看爷爷,他是回来看谁呢?这也是些有趣的谜团。这些谜团要到将来才能解开。   66   男孩儿只记得,叔叔住的那间小屋前后左右都被向日葵包围着。正是葵花的香气最为清纯最为浓烈的那几天,时而雨骤风疾,时而晴空朗照,蜂鸣蝶舞,葵花轻摇曼摆欢聚得轰然有声,满天飞扬的香气昼夜不息。男孩儿只记得,在那花香熏人欲醉的笼罩中,母亲劝叔叔,叔叔也劝母亲。母亲劝叔叔的事男孩儿还完全听不懂,以为是劝叔叔住到爷爷那儿去,但似乎主要不是这件事,中间总牵涉到一个纤柔的名字。然后叔叔劝母亲,劝她不要总到南方去打听父亲的消息。   母亲说:“你哥哥他肯定活着,他肯定活着他就肯定会回来。”   母亲说:“他要是回来了,我怕他找不到我们。他要是托人来看创我们,我怕他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了。”   叔叔说:“要是他愿意回来,他就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你们。”   母亲说:“只要他能,他肯定会回来。”   叔叔说:“但是他要是回不来,我劝你就别再总到南方去打听了。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母亲说:“为什么?我去打听的是我的丈夫,这有什么关系?”   叔叔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还有什么?”   叔叔说:“这个嘛,一下子很难说清。但是嫂子,你应该听我的,现在的事我比你懂。”   母亲说:“会有什么事,啊?你知道你哥哥的消息了吗?”   叔叔说:“不不。可是嫂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要是哥哥他不回来他就是……就是敌人,当然……当然我们希望他能回来。”   母亲愣着,看着叔叔,愣了很久。   “你哥哥他总说,你们兄弟俩感情最好。”   “嫂子你别误会,我想念他并不比你想念得轻。我多想他能回来,能够说话的亲人我也只有他了。但他要是不回来,嫂子,你得懂……”   很久很久,母亲流了泪说:“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吗?”   叔叔使低下头,不再言语。   67   母亲不管不顾还是不断到南方去。儿子三到五岁的两年里,母亲又到南方去过四次。儿子哭着喊着不让母亲离开,爷爷抱着他送母亲去上火车,四次,儿子记得清楚极了。母亲回来时还是一个人,四次,Z记得清楚极了,因为母亲没有骗他,母亲么次只去六、七天就一定会回来。母亲走的时候总显得激动不安,回来时却一点儿都不高兴,这让男孩儿有些伤心。母亲么次回来都要病倒,头痛,呕吐,吃不下饭,吐的全是水,这真让男孩儿心疼所以儿子记得清楚极了,在他三到五岁期间母亲到南方去过四次。   生活所迫,母亲第四次到南方去时,把那所老宅院卖了。卖价很便宜,因为她不能太在南方耽搁,因为那时候买得起房的人很少。母亲在本来已经很便宜的卖价中再减去一些,以此向买主提出一个条件:要是有一个海外归来的男人到这宅院里来找他的妻子和儿子,请买主务必告诉他,他的妻儿都还在,在北方他的老家等着他。母亲说:“让他立刻就来。”母亲说:“要是有人带他的信来,请立刻转寄给我。”母亲说:“要是他托人来看我们,请那个人跟我们通个信儿,我立刻就来。”母亲说:“要是那个人来不及等我,请千万记住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再请他一定转告孩子的父亲。”母亲单单没说,要是父亲已经不在人间,要是有人来毫不含糊地证实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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