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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租界-第19部分

小说: 租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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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烈日晴空里突然乌云密布,下来一场暴雨。他的同伴中,有人在游行示威的队伍里被反动军队当场开枪打死。忽然之间,他就与组织失去联系。他有时暗自想,如果不是失去联系,也许他早已牺牲。革命大潮席卷而来,革命的组织根本来不及好好组织,反动派突然反扑,一夜之间,他这样与组织失去联系的人成千上万。在绝望中发起反击的同志大批牺牲,当时他并不害怕。他愤懑,他也想参加反击,他甚至想发动一场个人的自杀性袭击,幸亏他遇见老顾。老顾是深思熟虑的革命者,有计划,有进攻和撤退的方案,他有能力领导大家行动,有能力取得胜利,同志们早已完全信任他。

他无限信赖地望着顾福广,浑身肌肉绷紧,像是等候命令的猎犬,像是个被悲伤压扁到极限的弹簧,只等老顾松开按着他的手指,就会猛烈地跳起来。

顾福广眯着眼抽烟,他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亢奋。他为这样的无穷精力感到诧异。连死亡也不能熄灭这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让人困惑不解。

他想,是时候宣布下一次行动啦。这样的精力要是不把它消耗在行动中,就会闹出乱子。让这些年轻人闲着,早晚还会出这样的事情,与其想办法约束他们,不如让他们行动起来。

他在构想一次更加醒目的行动,一次让人震惊的行动。一次标志性的、让他的组织赢得尊重的行动。它不能像前几次那样,转瞬就被其它更新奇的事件淹没,它要长久回旋——在人们心中,它不是只值两角钱一份报纸价格的头版新闻,它将会是一个传奇。

他通过各种渠道散发消息,让各种版本互相交织,若隐若现。不光是给记者(他尝试过记者)。租界里有各色各样的势力,也有为各种势力服务的业余情报员,通过这些家伙,他向大家发出一个信号:他在这里。

他的信号说简单也很简单,让人家知道上海有他这样一号人物。不管是干革命也好,干别的事也罢,首先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他不觉得自己是在欺骗这些年轻人,目标是一回事,具体的做法又是另外一回事。

很久以来,他就想动动帮会的脑筋。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理由:他们帮助屠杀过革命者。如今他在这里,而他们却藐视他的存在。他曾通过老七向他们发出过信号,他是不得已才通过一个女人发出这样的信号,他本不信她会认识什么帮会大人物,可他们确实小看他。小看他的群力社。

让他举棋不定的是到底要选哪一个目标。是福煦路⑷181号?还是戈登路⑸65号。两幢外形几乎差不多的洋房,草坪、围墙、车库、前后门、警卫,结构复杂难以控制的通道走廊。在不到百米的距离内,各有一家捕房。不同点在于,福煦路附近是法租界巡捕房,戈登路是公共租界捕房。

“福煦路。”林培文说。

这纯粹出于仇恨,顾福广心里这样想道。就好像仇恨是一种液态的东西,可以放在不同的量杯里比较。但这也不错,至少它显得更加名正言顺,福煦路181号的老板是革命的更加明确的目标,他直接参与过大屠杀。但他还要再好好想想,摆在眼前的问题是,福煦路有装备更加精良的警卫。

那将是一场小型战役,对他的队伍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他们知道怎样开枪,在浦东的海边荒滩,一边吐着芦黍渣,一边朝稻草人射击。或者租船出海,瞄准吴淞口灰暗天际里几只倒霉的海鸥。但真正的战斗是恐惧与恐惧的角逐,他的人能不能占上风?与它相比,暗杀行动不过像是一场淘气的表演,像是在捉弄某个受害者: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拔出手枪扣紧扳机,看着他缓缓倒地。就像他当年刚参加工人运动,从厕所斜刺里穿过院子,把一蒲包粪便砸在那家伙头上,前一秒钟那个帮会工头还得意洋洋,转转手里的核桃就把游行罢工的队伍拦在厂门口,后一秒钟就屎尿灌顶,颜面尽失,再也抬不起头来,再也没人对他害怕,整个有关他心狠手辣的传奇,一包粪便就轻轻打消。

从本质上来看,暗杀也好,他正在策划的更大规模的行动也罢,作用大抵相当于那包屎尿。它让陈旧的权威和陈旧的恐惧感烟消云散,同时建立一个新的传奇,新的权势。在阿塞拜疆的劳改营里,他整天想着过去的事。想来想去,他觉得这件小事的意义不同寻常。它不折不扣向他证明:摧毁一种权势和建立一种权势都是简单的事,只要你给出足以让人害怕的证据。等他穿越逃出那个地方,穿越阿拉山口再次回到中国,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⑴Rue Palikao,今日之云南南路。

⑵Rue de Weikwe,今宁海东路。

⑶Boulevard de Montigny,今之西藏南路。

⑷Avenue Foch,今之延安中路。

⑸Gordon Road,今之江宁路。

十九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六时十八分

她差点撞到黄包车上。她回过神来。冷小曼不知道为什么会把打电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今天上午,她本来都已站在电话亭里。要不是那家伙——

直到太阳快落山她才想起打电话。

按照顾福广在电话里给她的地址,她找到八里桥路的蜡烛店。刚上楼梯,老顾劈头就问:“为什么不打电话?”

她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太紧张,说她想不到在这样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竟然会无巧不巧遇见这个人。这个——摄影记者。她有很多事都无法解释,虽然她不得不抓紧时间,把最新获悉的重要情报汇报给组织。

她怎么解释得清楚呢?她本来应该立即打电话,告诉老顾上午在贝勒路发生的危险情况。她又怎能解释清她竟然会在法国公园的水榭里等候他几个小时(像是个焦虑的情人),随后又跟他一起去白俄餐馆。这个摄影记者,他在船上想给她拍照片,他对人的面孔有很好的记忆,他好奇心重,他故作潇洒的可笑做派,她对他的莫名其妙的信任感,这些事情怎么能一句两句说清楚。

对她内心里那种奇怪的麻木,她又能说什么?连续多日独自一人守在那间过街楼上,她渐渐产生某种类似置身于午后阳光下的感觉,松弛,懒洋洋。以为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没人晓得她参与那件刺杀案,好像通过某种天晓得的合谋,她已被大家抛弃,既被同志,也被敌人。

她对自己说得过去的解释是,她应该勇敢地敷衍他,跟他去,去吃饭,去调情,去看看他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她没有把船上的事告诉老顾,只是把他说成一个故人,一个以前就认识的摄影记者。一个——有同情心、正直、愿意帮助她的人。

问题在于,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情报。这个人,这个自称名叫薛维世的人,他声称自己在法租界巡捕房有关系密切的朋友。他特地来警告她,贝勒路的房子不能再回去。他得到可靠的内线消息,巡捕房怀疑那里的某幢房屋藏有激进地下活动分子。一旦查清具体地址,搜捕就会展开。几天前,这消息是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他那家报纸的,让他好捷足先登,率先报道。今天早上,他跟随巡捕房的大队人马跑到贝勒路,一眼就认出她来,他想通知她,可找不到机会。在康悌路口抄靶子,显然是巡捕房的某项狡猾策略,敲山震虎,他使用这个成语。

“为什么他要把情报透露给你?”

“巡捕房的搜捕对象中有一个女人。他一看到我就猜出一大半。他认识我,从报纸上,他猜到我跟金利源码头的行动有关。”

“你承认啦?”

“他不相信我会杀人——不相信我会真的牵扯到暗杀反动军官这类事情里去。”奇怪的是,她觉得这话多多少少符合真相。她稍作编造,是想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但却发现这可能更困难。她对自己多少有些诧异,为什么不告诉老顾她在船上与他遭遇的事实呢?海上邂逅这种说法是不是太离奇?太像那种——编造男欢女爱故事的小说家的想法?

“但他还是怀疑你跟这事毕竟是有关系的,所以他把巡捕房的计划告诉你?”

“是的。他半疑半信。我对他说,事情并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但我不想再提。他说,如果那会勾起我痛苦的记忆,他不想打听。”

“对你目前的困境,他作为老朋友,有什么建议?”

“按他的想法,越早离开上海越好。可他不知道我是不是身不由己,所以不想贸然出主意。但他会帮我在巡捕房打听详情。”

“身不由己?”

“他的意思是说,万一我有什么原因无法脱身。”

“你不能打电话是因为有他在?”

“是的。”

“这就是说一整个下午你都和他在一起。”

“是的。”

“在哪里?”

“一家俄国餐馆,我不认得招牌。在辣斐德路上。”

靠近亚尔培路⑴路口那家餐馆,招牌上写着ODESSA⑵。人行道里侧有两级台阶,他推开那扇弹簧玻璃门。俄国侍者是老朋友,他欢快地讨论着菜单,如同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

“在法租界巡捕房,他到底认识谁?什么职务?”

“他没告诉我。”

“你必须弄清楚他在法租界巡捕房的关系。这情况对我们很重要。”

她觉得疲倦,但她还是意识到这是组织上在向她分派任务。

“你很沉着。处理得很好。要继续跟他保持联系。他在巡捕房有关系人,这很有利——”

“他不是我们这种人。”

他身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活劲。炫耀他的照相机知识,炫耀他点的那些俄国菜,Barjark是一种煎牛肉片,Shashlyk是切成圆形的羊肉片,串在铁钎上用火烤。她历来都结识有志青年,充满纯洁的理想,哪怕是那个死去的曹振武。他很漂亮,简直算得上英俊。他的声音有些轻佻,总的来说很温和。

“你觉得——他对你怎么看?”老顾吹熄手里的火柴棒。

从头到尾他都在望着她。心无旁骛,要来酒却又不喝,想要好奇地问点什么,可又不敢问。假装在口袋里掏摸,却掏出一张过期的马票。你要给我一个联系方式,电话,比如说。如果有情况,我可以及时告诉你。他又掏出一支钢笔,好像那是个魔术师的口袋,他手忙脚乱,这倒不像个魔术师。可那支钢笔没墨水,旧马票上划出一道道白印。遭到拒绝后,他竭力抗辩。

“他相信巡捕房一定掌握确凿证据,所以才会来抓捕我。可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柔弱妇女,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我和金利源码头的案件到底有没有关系。”她竭力让自己回答得更客观一些。

“有没有约定联系方式?”

“他有个报社的电话。但他常常不在写字间。他是摄影记者。整天东奔西跑。他说明天他会给我一些消息,明天中午他会到法国公园门口等我。”

她和他分手时小心翼翼,采用标准的反跟踪技术,突然停下,或是转身穿越车来人往的街道。她在一家店面很小的女装鞋帽店里盘桓,透过玻璃橱窗扫视街上的人群。最重要的是警惕三角盯梢,街对面平行的家伙最容易发现,他往往是三个盯梢者中最大意的,他一直盯视着你,于是他的步伐渐渐与你合拍——

直到确信身后没有尾巴,她才打这个电话。

楼下有人在打闹,她分辨得出培文高亢的笑声。夜里的八里桥路比白天更热闹。她听见蔬菜倒进油锅那种爆裂的声音,鼓风机的声音,还有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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