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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杀手正传-第30部分

小说: 杀手正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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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复杂,又怎么改,一月底,我必定会回到长岛的家中,为女儿过生日。
  今天是小帆的七岁生日,也是派蒂的大日子,因为女儿要带派蒂去学校给同学看。
  说实在话,我作梦也没到,这螳螂居然能那么长寿,不但活过新年,而且熬到了元月
底。
  这一个月,纽约下了数十年来最大的雪,雪压断了树,打断了电线,连着停了好几次
电,不得不点火炉取暖。但是派蒂,这个应该活在夏日的螳螂,居然好端端地度过了。
  当然,今天的派蒂已经不是去年的派蒂,她虽然还是位杀手,也还能出手抓虫,但正如
女儿日记写的,她的肌肉已经没力气。既然失去了活力,也就变得怯懦。
  在台北看女儿日记,还不懂她为什么说派蒂“怯懦”。直到回来亲眼看见,才发觉那确
实是一种“怯懦”。
  当我把蟋蟀丢进去,派蒂不再如年轻时,主动地立刻去抓。她不动,等着猎物上门。也
不是完全不动,常常仍然走到罐底,站在那儿发呆,或者偶尔“出手”,却是“虚招”,并
不真把蟋蟀抓到。
  使我想到一九七四年十月,拳击名将阿里(Muhammad Ali),在萨伊对弗尔曼
(George Foreman)的那场拳王争霸战。赛前大家都认为三十二岁的阿里会输,一开始的几
局,阿里也总退到绳圈旁,举着双拳,护住头,让弗尔曼狠狠地修理。
  但是渐渐地,以爆发力闻名的弗尔曼累了,阿里开始猛攻,重新拿回拳王的头衔。我发
现今天的派蒂,就如同当年的阿里,她自知体力不行了,于是采取消耗战。
  高明的杀手,即使到了老年,仍然能用“杀的智慧”,取代“杀的力量”。并且集中力
量,利用既有的功力,把对手“一次”击倒。
  我看得出,派蒂的虚招确实是虚张声势,吓得蟋蟀东逃西窜。然后她再利用“死角”,
譬如当蟋蟀正好逃到树枝和玻璃瓶壁之间的时候出手。
  派蒂不再能把蟋蟀举到嘴边吃,她的手臂已经没了拳的力气,她的腰也不容许她再挺着
站立。她几乎是以向下扑倒,并且趴在猎物身上的方式,来吞食蟋蟀。
  只是,她今天有个任务——到学校,在全班小朋友的注视下表演屠杀的技术。
  女儿早跟同学预告了,说她的螳螂有多么勇猛,怎样一次吃下七只大马蜂,如何在空中
把蜜蜂抓住。又多么爱看电视、爱听她弹琴。她还特别为派蒂写了一首曲子,曲名叫“小螳
螂(Little Praying Mantis),歌词是:
  “爬上、爬下,吃些甜点。
  我是小小螳螂。
  上来!上来!
  好吃!好吃!
  我在往下掉。”
  小丫头居然还把派蒂放在钢琴旁边,煞有介事地一边弹,一面对着派蒂唱。然后告诉大
家“派蒂说她很喜欢我的曲子!”下午两点,我、老婆,和老岳父,抱着派蒂的罐子,赶到
学校。
  我们特别把派蒂的罐子,用厚厚的毛衣包着,免得零下的气温把她冻死。
  老婆先去准备生日蛋糕和饮料。每个小朋友一副盘子、叉子、杯子和一张餐纸。
  老师则把小朋友召集到教室的一角,大家坐在地上听我女儿介绍她的宠物。
  小丫头抱着派蒂,走到每个同学的面前,说这是派蒂、这是××。那同学就说:“嗨!
派蒂好!欢迎你来玩!”只可惜大家不能和派蒂握手。
  接着是吃点心的时间,派蒂的罐子放在桌子中间,小朋友坐在四周,一边吃、一边欣赏
派蒂,还有小孩说要给派蒂吃蛋糕,被小帆挡住了:“她只吃活的!”
  派蒂倒也十分争气。出门前,我在罐子里放进两只蟋蟀。原以为她到外面会紧张,没想
到就在小朋友的围绕下,派蒂居然准准地出手,抓住一只肥肥大大的蟋蟀,跟小朋友们对吃
了起来。
  大家都说YUMMY、YUMMY,好吃!好吃!如果是我,看派蒂咬破蟋蟀的肚皮,流出白白
的内脏,一定吃不下眼前的蛋糕。但是小朋友不同。他们觉得派蒂是同学的宠物,也就是他
们的一员。
  大家一起吃,多快乐!




              第十三章 当杀手走到生命的尽头


                       气短

                  一月三十日

  昨天夜里下了雪,早晨拉开窗帘,却是大太阳。这种太阳是假的,虽然因为树叶全落光
了,又经过雪地的反射,而显得特别亮,却连屋檐上垂的冰柱都无法融化。
  在北方最能感受季节的变化,也就是最能知道阳光的斜度。春夏秋冬,说穿了,都是因
为日照的时间和角度不同造成的。
  我把派蒂的罐子,从书柜移到窗边,沐浴在一片早晨的阳光里。夏天我是不能这样做
的,因为螳螂是“阴杀之虫”,天生就爱躲在叶子下面。而且阳光晒进玻璃罐,产生“温室
效应”,足以把派蒂烤死。所以只有到下午,阳光照不进窗里,我才会把派蒂移过去。
  蟋蟀也一样,它们更是属于阴暗和夜晚的昆虫,我手上的蟋蟀都是宠物商店特别培养
的,所以能活在冬天。它们被我放在屋子的角落,倒也自得其乐,尤其公的,总叫个不停,
有时候我抓它们喂派蒂,很残酷地把蟋蟀瓶子就放在旁边,看着派蒂捕杀,它们也不惊恐,
仍然喝水、吃东西、唱歌。在这个严冬时节,本来就不应该有蟋蟀,它们能够被生、被养,
也就写了被杀。“命运苟如此,且随天地歌”。不歌,又如何?
  派蒂在罐子里,看一片白皑皑的世界。她的老家——那棵牡丹花,早落尽了叶子,像是
几根枯枝,立在雪中。窗前的长青灌木丛,也冻得垂下了叶子。许多植物,能随着温度的变
化,调整它们叶子的斜度,愈冷愈垂头,像是卑微的奴隶,站在风雪里,听候命运的差遗。
  昆虫都对阳光特别灵敏;过去我抓的小虫,尤其是蜜蜂,放进派蒂的罐子里,总是朝着
同一个角度冲,那角度必定是太阳的方向。即使当天台风下雨,阴暗得如同有日蚀,它们都
不会认错“太阳应该的位置”。我也就利用这一点,当派蒂站在某个角落时,就把那个角落
对准太阳的方向,让飞虫们飞到派蒂面前,被吃掉。
  派蒂是不认方向的,如同人,有些人信天命、拜鬼神;有些人自以为是天命,甚至自己
在扮演鬼神,也就不信这些冥冥中的主宰。小民们信法、守法、崇拜英雄;英雄们立法、修
法,自己信自己。
  派蒂是英雄,很漠然地看她出身的故乡,也很漠然地看雪地上的阳光。一个垂老的英
雄,仍然不信天;一只垂老的螳螂,依然是“阴杀之虫”。
  派蒂是真老了,老得不再能攀上玻璃只能挂在纱布上。也可能因为纱布上有她的卵,她
在守护着自己的孩子。多么幸运的妈妈啊!当所有的螳螂妈妈都死了、掩在厚厚的白雪之
下,她居然还能摇动着自己婴儿的床。
  昨天剩下的那只蟋蟀,已经被她咬死了,只咬死,没吃下去。我就又丢进三只,看看她
的反应。
  三只蟋蟀进了瓶子,还以为到了乐土,遍地的尸体,在它们眼中,或许是遍地的佳肴。
只见它们在虫尸间钻来钻去。冬天,开暖气,空气特别干,那些虫尸也就都被烤成了肉干,
当蟋蟀们走过时,发出“沙沙沙沙”的秋林朽叶的声音。
  派蒂没有动,只是回头看了看,她的“双钳”不再举起,而是向前伸。如同一个捐出一
切的老人,等待那些受赠者,照顾她的晚年。
  当人老了,不再能出去买东西,甚至不再能出门,一切的金银财宝,对他来说,也就没
了什么意义。只是这让我想起一位著名的收藏家,收藏了一辈子,只进不出。临死,突然大
卖收藏。甚至手脚都不能动了,还躺在病床上和“买家”讨价还价。据说,他趁着那口气
在,居然高价卖掉不少古董。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如果他不卖,而由外行的子女,三文不
值两文地卖了,他一定死不瞑目。
  不再举起双钳的螳螂,就如同缴了械的神枪手,失去了一切的威武。也就如同受伤倒地
的盗匪,连妇孺都会过去踹他两脚。年轻时的死敌,在你中年成功时,可能成为你的朋友;
中年时的死敌,在你年老时,会给你加倍的伤害。新仇与旧恨,在你成功时,都不会出现;
当你失败时,他们则成为“摧枯拉朽”的力量。如同年轻时受的肉伤与风寒,年老时便要一
一发作。
  蟋蟀们显然看穿了派蒂,先在她的远处走动,渐渐移到她的身边。一只带头的,不断鼓
动翅膀,发出尖锐的声音。其余两只也就忽左忽右地穿梭,像是发起一个抗争的游行。
  派蒂没有动,冷冷地看着它们。有一只跳上她的背,她也没反应。蟋蟀则更加猖狂,甚
至紧紧贴在她的身边,用力拱她,尤其带头那只,更是冲来冲去,如同一个被神力附体的乩
童。
  突然间,两只蟋蟀跳开了,弹起许多虫尸的碎片。那只带头的不再尖叫,因为已经被派
蒂狠狠钳住。派蒂不断移动四只脚,大概希望站稳一点。那被抓的蟋蟀也就不停地踢,以为
可以挣脱这老家伙的掌心。没想到老家伙钳子上的刺,仍然那么尖。它愈挣扎,那刺扎得愈
深。派蒂开始低头咬,她嘴上的力量显然也变弱了,咬了半天,才咬掉一只翅膀。再咬颈
子,蟋蟀的颈子粗,咬了许久,才咬断一半。不知怎地,那半死的蟋蟀一跳,居然从派蒂的
手里挣脱出去。
  派蒂也不再追,歪着头舔她的钳子。没想到,老得都快不能动了,她仍然要亲吻自己的
武器。当然,也可能那上面留有刚才蟋蟀的肉汁,多么肥美的滋味!对于一个垂老的“吸血
鬼”而言,刀锋上留下的干干的血迹,仍然能使他陶醉。
  逃走的蟋蟀,已经不再是领袖,而是被遗忘的先烈。剩下的两只蟋蟀,又开始舞蹈。
  我想“派蒂活不久了,”便把瓶子里剩下的另外三只蟋蟀也放进罐子,造成六只蟋蟀环
绕派蒂的场面。
  我要看看当强人老去,他昔日的敌人是先报旧仇,还是先搞夺权。当革命发生,原来的
执政者被推翻时,所有监狱里的犯人,包括杀人、强奸的、贪污的,都可以摇身一变,成为
革命行动的支持者。他们都不再有罪,因为他们喊“判他罪!判他罪!”的声音,比所有的
人都响。他们曾经是“被迫害者”,当然有优先讨债的权利。而一切的棋子都要重新安排,
所有的势力,都要被新领导人拉拢。
  看哪!暴君垂死了!被欺压的人民终于起来了。一群蟋蟀在尸堆里居然开始打斗,一只
跳到派蒂的背上跳舞,另一只骑在派蒂长长的腿上,且随着腿滑下去,再抱着派蒂的脚,开
始舔、开始咬。
  我赶紧把派蒂拿了出来,只是她的脚趾已经被咬断一截,剩下空空的腿胫,如同细细的
牙签,立在我的手上。
  她不再对我使狠,眼神也不像以前那么炯炯有神。颈子倒还灵活,依然东张西望。我发
现她变了,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她不再抓、不再咬,两只钳子轻轻落在我的指尖,
柔柔的,如同抚摸。曾几何时,她的武器已经变成一种温柔的装饰。
  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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