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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部分

凉州往事-第59部分

小说: 凉州往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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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快归畅快,水二爷心里还是有事的,这事,一半因了年岁,人上了岁数,有些事,就不由得往脑子里涌,往心里涌,挡都挡不住。另一半,也是因了英英。英英跟拾粮这一好,水二爷的想法,就跟原先不一样了。原先他是怕拾粮走,现在呢,突然的,他又怕拾粮不走。奇怪,真奇怪啊,怎么就能冒出这么荒唐的想法呢?

水二爷乱想着,就到了坟前,一抬头,雪中竟埋着个人。白头白身子,看来这坟地里的雪,都落到了他身上。细一看,那人跪着,就跪在雪地里,天呀,他跪在我家坟前做啥?水二爷正要叫,雪人动弹了,雪人也是听见了他的脚步,一动弹,水二爷就不只是惊了。

久长地跪在雪里的,竟是药师刘喜财。

“哟嘿嘿,你……你……咋是你么?”

刘喜财抖抖身上的雪,雪打他身上落下来,一瓣瓣的,就成了眼泪。

“我……我……忍不住啊。”

明了,就这一句,水二爷就明了。那个久长地搁在心里头的疑团,哗一下解开。天啊,水二爷一下慌得手足无措,平日里疑着,惑着,还多少能想出点对付的方法,猛一解开,这心,就乱成了一团。六神无主中,水二爷学刘喜财的样,蹲下去,蹲在雪地里。只不过,他对住的,是老婆草儿秀的坟,药师刘喜财对住的,是来路家拾草的坟。

无话。两个人像两条困顿的狗,蹲在时光的某个出口处,叫,叫不出来,嚎,嗓子又让茫茫的岁月堵着。

雪大起来,纷纷扬扬的雪,像是把多少年的恨和怨一古恼儿洒下来。雪封住了人的眼,封住了人的心,也封住了世上所有的苦难。

夜里,药师刘喜财走进来,水二爷还没睡,水二爷怎能睡着!炉火灭了,一向燃得很旺的炉火,偏在这一天灭了。屋冷得让人打战,水二爷却连件外衣也不披,就那么孤独地坐在炕沿上,如果刘喜财不进来,他可能就要坐死。

他真是情愿坐死哩。

“二爷,我来给你送件东西。”药师刘喜财站了好久,才说。

“我不是人啊,他刘叔。”

“二爷,你甭说了,啥也甭说了。这东西,你收下,我带在身上,难受。”药师刘喜财缓缓的,打怀里掏出要送的东西。水二爷没看,不敢看,也不用看,但他清清楚楚,药师刘喜财要送还给他什么。

一双绣花鞋。

西沟来路家的拾草,竟是药师刘喜财的外甥女!

药师刘喜财是十六上跟上队伍吃粮的,走时,妹妹喜鹊才十二。爹说:“去吧,娃,这祁连山,越来越养不住人了,跟上队伍,至少能活命。”药师刘喜财就去了。这一去,就是一大段空白的岁月。药师刘喜财因为一代名媛苏婉玲断送掉前程后,一路狂逃,跌跌撞撞总算回到了老家。可惜,荒草淫没了家园。爹不在了,娘哭瞎了眼,妹妹,也没了音讯。惟一能撑得起这个家的哥哥,竟染上了赌,一院子房输了,十几亩地输了,就连爹留下的药书,也输了一大半,要是刘喜财回来的再晚点,怕,把瞎了眼的老娘都能给输掉。等把日子弄囫囵,药师刘喜财开始找妹妹。这世上,他不能再失去亲人,人没了亲人,还活个啥,还有啥活头么?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终于打听到,妹妹还活着,让狠心的赌棍丈夫卖给了马帮,做马帮的活女人,也就是陪马帮的人睡觉,一路走,一路睡,谁想睡谁睡,直到睡死为止。

“狗娘养的!”刘喜财骂着,又开始找,终于,他打听到那个头人叫盖毛子的马队,盖毛子听完,哈哈大笑:“你是找喜鹊呀,那可是个棉花糖哩,可惜了,三年前她跟上尕耳朵跑了。”

棉花糖是祁连山一带的马队对女人的爱称,意思是这女人到了男人怀里,又棉又甜,真是舍不得丢开哩。

尕耳朵这名刘喜财听过,祁连山一带,不知道尕耳朵的,少。这娃十六上拿刀砍死继父,怕官衙追究,逃到荒漠里活命,听说渴急时拧断过狼脖子,自此身上便流着狼血,后来又从三个蒙古大汉手里抢了马,名声野得很。至于他何时带走自个妹妹,刘喜财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又是半年后,刘喜财走进一个叫二十里铺的村子,尕耳朵的母亲还年轻,比刘喜财想像的要年轻得多。一提儿子,这个年轻的女人便天呀地呀叫起来,叫够了,一抹鼻子说:“死了,你要是早来两年,兴许还能帮我收个尸。”

两年前,二十里铺一带闹大旱,大片的庄稼枯死在地里,比大旱更可怕的,是秋后的瘟疫,还有兵荒。兵荒和瘟疫闹得这一带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往深山里逃。尕耳朵领着喜鹊,昼伏夜行。他们比不得一般人,尕耳朵身上背着债,马帮的债。他不但拐走了喜鹊,还把马帮几趟挣的银子全给揣走了,那可是马帮弟兄们一年的血汗钱啊。后来他们到了青风峡,原想这儿山大沟深,是个藏命的好地儿,结果,还没来及喝上一口青风峡的水,就被盖毛子雇的刀客追到,那时节他们已有了娃,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娃。一场混战中,一对夺命鸳鸯双双离开人世,尸首让滚滚的姊妹河卷走。还好,刀客没赶尽杀绝,把娃丢在了草丛里。

尕耳朵的娘连哭带说,把一场凄风血雨,泼在了药师刘喜财心里。末了,打箱子底摸出一双绣花鞋:“这是她亲手做的,我哪舍得穿,你拿着吧,这么远找来了,哪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好歹,也是个念想……”

一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妹妹,最后回到哥哥怀里时,竟成了一双鞋。

这双鞋,自此便成了药师刘喜财比命还贵重的东西。

药师刘喜财说:“那娃左眼眶上有颗红痣。”

“对,对着哩,是有颗红痣。”水二爷喊完,猛发现,药师刘喜财不见了。

“我不是人啊,我咋就能想出那么个馊主意。这阴婚,这阴婚……”水二爷叫着,提上绣花鞋,就撵。

第十二章 农会

1

不管水二爷有多憋气,农会风波却是越闹越大,一连数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烧了整条峡谷,火苗甚至窜到了偏远的万忠台。

自从跟英英有了那一夜后,拾粮像头茁壮的儿马,浑身使不完的劲。这头儿马奔驰在山上,奔驰在草滩,奔驰在姊妹河边,一下就把青石岭奔得欢快,奔得流畅。

他的身后,多了条尾巴,他走到哪,尾巴跟到哪,想甩都甩不掉。

这尾巴就是水英英。水英英已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傲慢得近乎目中无人的水英英,上天像是使了啥魔法,忽然间,让她的性子柔软起来,多情起来。柔软和多情中,还渐渐多了一份母亲般的宽容。

她对狗狗宽容大度。自打那个夜后,水英英见了狗狗,再也不横眉冷对,而是处处关心着她,体谅着她,她的这份姿态,反倒让撒惯了野的狗狗充满不安。她对院里其它的下人也好,这份好,不是水二爷那种施舍似的,也不是东沟何家老用工钱讨你开心的笨办法,她是突然地把主人的架子放下来,跟下人们平起平坐了。要是换了别人,这种平起平坐还能让人理解,可她是水英英啊,她居然也能放下架子,跟下人们坐一起,鸡啊狗啊的喧个没完。

真不知拾粮施了啥魔法,让一个人见人怕的小母老虎变成了一头温顺的小母牛。

亲近归亲近,活还得干。

漫长的冬季里,拾粮并没白养着一院的帮工,睡了热炕吃了热饭得干活,这是他笑着跟下人们说的一句话。秋后打来的绿草还有庄稼地里拉来的麦秸药秆全都进了两个池子,池子是他带人挖的。雪还覆盖着整个青石岭时,拾粮跟英英去了趟古浪县城,这是他长这么大头次出远门。据英英说,他一眼的新奇,走到哪看到哪,也打听到哪,见啥都打听。来去四天,除了帮英英和月月买来一堆衣服,帮水二爷买来一根拐杖,他还带来了化粪的技术。这化粪技术,是他从古浪城郊英英一远方亲戚家学来的,英英带着他去认亲戚的门,亲戚没认地道,倒把亲戚家的化粪技术给学来了。

水二爷喜的,直骂他是个人精,凡事不要往眼睛里进,一进,准给你操弄个八成像。你还甭说,这池子就是日怪,那些倒进池子的绿草和麦秸,经过一冬的发酵,开春后臭气能把草滩上的飞鸟走兽熏跑,拉到地里却是上好的肥料。这还不算,刚一开春,天气还没彻底转暖,拾粮又让父亲来路带上十几号人还有两辆马车去藏区拾野肥。藏区人不种庄稼,他们有吃不完的牛羊,牛羊拉下的粪一小半让他们当柴禾烧了,一大半,就成了拾粮瞅准的目标。两天一趟的野肥足足拉了一月,把大草滩都堆成了粪山。人们这才明白,拾粮精啊,这些肥要是全撒在地里,来年的庄稼还不知疯长成啥样?

今年的药种得也格外多,去年秋末人们在岭下开出的那些荒坡重新套上犁耙后耕作一翻,撒上肥,便成了上好的阳坡地,药师刘喜财走时又留下不少种子,还一一教会了拾粮种的方法。这些,都令水二爷激动。

这样的日子,如果能持续上三、五年,青石岭会是啥样,真是不敢想象。偏是,在这要紧时刻,峡里闹起了农会。

农会先是在庙儿沟一带闹起来的,谁也想不到,庙儿沟洪财主会打这个头,本来是穷人闹腾的事,他竟率先掺和了进去。有消息说,之前的某个日子,仇家远秘密去了一趟庙儿沟,就住在洪财主家。仇家远走后,洪财主就不像了,一改先前的颓废样,突然间变得精神抖擞。紧跟着,风波就像龙卷风,很快卷到了峡里。西沟的小伍子接竿而起,在西沟成立了穷人会,哗啦啦聚集了五十多号人,就往东沟何家冲。

农会的首要任务就是把穷人发动起来,跟富人闹,跟大户闹,把富人的财产分了,把大户的地分了,甚至,听说要把他们的婆娘娃娃也一并儿分掉。这穷人,压根是不用发动的,只要一听能分到东西,只要一听往后种地不用再交租子,还用得着你发动,跑得慢了还怕你不要哩。

烈火迅速燃烧,等水二爷听到确凿的消息时,何大鹍父子已被西沟涌过去的人美美捆了一绳子,若不是念着水二爷的情,怕是水大梅也少不了这一绳。保长冷中医赶来阻止,说:“有话好好说,好好商量么,捆人家做啥?”西沟穷得吃不起药的孙六立刻跳出来:“冷保长,你再敢阻挡革命,拿你也一并捆。”冷保长边退缩边道:“哦,是革命哩,我还当是打伙捶哩。”

形势似乎对水二爷极为不利,留在院里的帮工一听有人打东沟何家还有赵家分得了铁锨、犁头、耙什么的,就都蠢蠢欲动起来,心想种药远不如革命来东西快,要是真能分得一头骡子或是一挂马车,那可比种一辈子药还强。

水二爷起先并没什么反应,该做啥做啥,一点不拿峡里的这些破事儿影响自己。有一天县长孔杰玺突然造访,两人谈喧了一晚上,县长孔杰玺走后,水二爷险入了深思。按他的理解,这都是马家兵闹腾出来的事儿。按说,马家兵进驻凉州也有些时日了,凉州原本就是他马家的地盘,只不过前些年青海那边吃紧,马家把大半的兵力抽走了,凉州这才成了谁也想管谁也管不好的地儿。这次马家兵回来,只不过就是把自个的院子原收到自个名下,一点不费事。但这次马家兵像是丢了盹,这才让黄羊钻了空子。

站着茅坑不拉屎,尽养些吃闲饭的!水二爷恨恨的,他死活想不通,拿着枪杆子还管不住个人,枪里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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