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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民工-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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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芳香四溢。 
  早已告别了身体的二妹子又回到了身体,这是二妹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的局面。曾几何时,她一遍遍向嫂子、向歇马山庄的女人们讲身体里的事,讲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现在,那感觉又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体,是水一样流动着香气的身体。她其实已经完全彻底地沉浮在深水里了,身下的浪潮一涌一涌,身上的浪潮一颠一颠,那浪潮本是涌在她的后背,颠在她的胸前,却不知怎么就撞进了她的骨缝,渗进了她的肌理,因为当她在深水里沉浮到后半夜,她发现她的下体确有一泓泉水汩汩流淌。 
  六 
  就像某一天,她沉进水底再也无处可沉,最后又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一样,而今,二妹子再一次湿漉漉地升起在三岔路口的小馆里。只不过从前的沉浮,是心情的沉浮,如今的沉浮,是身体的沉浮;从前的沉浮,其实是沉,如今的沉浮,其实是浮。只不过以前的湿漉漉,是头发的湿漉漉,如今的湿漉漉,是整个人的湿漉漉而已。 
  经历了一夜水中身体的沉浮,二妹子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散发着气息的样子,她依然穿着那身长袖衣裤,依然扎起烫过的头发,依然不化妆不描唇,只搽一层淡淡的粉底,可是她的脸腮和嘴唇都是潮红的,包括脖子,脖子下的颈窝,包括那又细又小的手。那天早上,二妹子在大道上堵小贩买菜时,两只手轻轻地揉在一起,它们不时地变幻着,一只手从另一只手中湿漉漉地脱颖而出,仿佛它们是一只只让人心疼的鸥鸟。当第一个客人来到小馆,二妹子居然像吕小敏一样,连人带声一起迎了出去,“大哥里边请——”声音的响脆恍如铜铃。尤其重要的是,当被招呼进来的卡车司机摘下遮阳帽,脱了外衣,露出英俊的脸膛和宽厚的肩膀,二妹子的眼睛里,居然生出一汪水一样活泛的光,那光在里面一闪一闪时,她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跟吕小敏似的,不由自主就扭扭扎扎了。 
  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一段时间以来麻木的身体彻底苏醒了,说彻底,是说只要有男人来,她都感到她的身体沐浴在别人的目光里,那别人,其实也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看她,是一看就见了底的,是一看,就非得动手动脚让她心动如水、骨缝流香的。说起来,小馆里的来客,没有一个跟她动手动脚,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心动如水骨缝流香,因为她一直有着那样的想像,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又回来了。 
  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实在不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小个子小身板小眼睛,黑黢黢的脸色,永远像窑洞里才熏出来一样。人瘦,手和脚却大得出奇,站在海边出海的那些男人群里,怎么说他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甚至有些懦弱,从不敢大声说话,相对象时,因为他眼神总躲着二妹子,她一直不答应媒人。如果不是因为哥哥娶了嫂子,她留在家里碍事,如果不是因为媒人天天跟着她,她是坚决不会嫁他的。可是,结婚之后二妹子才知道,有一种男人,看上去不像男人,没有男子气,可是关起门来,是真正的男人。说他是真正的男人,是说他迷恋女人的身体就像农民迷恋庄稼地。没有男人不迷恋女人身体,而他的迷恋里边,有一种本能的怜惜,寸土寸金的怜惜,无处不到的怜惜。他看上去手脚毛糙,可他从来就不直奔主题。他的手掌宽大肥盈,手指却瘦削细长,他的手在你身体上抚动时,柔软又细致,让你觉得你是他手下的一块面一汪水,在他的精心弹弄下,你不得不从里到外地细致起来,不得不从头到脚地松软起来蓬勃起来。关键是,因为他的弹弄,你觉得这一天一天跟他重复的事,是世界上最大、最最重要的事,就像农民种地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事一样。而你,会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女人。 
  二妹子一直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男人一样,所有的女人也都和她一样,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半年半年出海的男人告诉她,他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可能因为怜惜女人身体而放弃出海,弄个拖拉机突突突地拉石头。后来,那些出海男人的女人告诉她,她跟她们不一样,她们在许多时候,都是她们男人身下的一个物,他们用你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而只要用完,再就不理你,就像她的哥哥对她的嫂子。 
  在这非同凡响的日子里,二妹子还真的见到了她的嫂子,是她亲自登门的。这是小馆开业以来嫂子的第一次登门。就像二妹子上次回家,不知道嫂子窝了一肚子气一样,这做嫂子的也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身体里有一汪水在汩汩流动。嫂子走进小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垂的眼角没来由地抖了又抖,但很快,就稳住了,上面就弯出了一丝笑,是深藏着某种得意的笑。她上前握住了二妹子的手,说,“咱改了就好,改了就是好样的。咱不能让人戳咱脊梁骨。”   
  一树槐香(11)   
  嫂子的意思,二妹子迷过路,做过错事儿;嫂子的意思,她迷路了,如今又回来了,她做错了事儿,如今又改正了。是这样吗?二妹子下意识从嫂子手中抽出手,像那天吕小敏走后,愣愣地打量着小馆的寂静一样打量着嫂子。 
  嫂子自顾里唆泥沙俱下,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什么绝不能让于水荣来小馆干,到后来,她居然又讲到了脊梁骨,仿佛二妹子小馆,只要开一天,就是耸在歇马山庄眼里的脊梁骨,说得二妹子不得不瞪大了眼睛。 
  不过,不管二妹子眼睛瞪得多大,嫂子的话都是苍蝇在嗡嗡嘤嘤,二妹子没听进一丝一毫。因为后来,小馆里来了一个客人,那客人是倒卖大葱的葱贩子,他一进门就吵吵饿死了,要二妹子赶紧弄饭。二妹子所有的葱都在他那儿买的,是熟人,她一边做饭一边大声地跟熟人搭话,嫂子不得不找机会溜出门去。 
  这是二妹子自己都难以想像的事情,只要有客来,她就满心欢喜,要是听到三岔路口有大卡车停下来,或拖拉机自行车什么的停下来,或者,是那些和她有菜肉交易的男人们,她就会觉得他们是奔自己的身体来的,就像她男人活着时每天都直奔她的身体一样。这是一份极其奇妙的体会,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开放的,向外贲张的,兴高采烈的。为了释放这份开放的、贲张的兴高采烈,她的腰身会不由自主地扭来扭去,像摇晃的槐树一样。有一回,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过路司机手被铁板划破,进小馆找她包扎,她的手指触到了对方的手,她的眼前居然闪现了丈夫的手,他的手和丈夫的手那么像,手掌宽大,手指却瘦长,眼前闪现丈夫的手,她的下体不由得一阵痉挛,随后,她感到整个身体都颤动起来,就是这时,在小屋里,她抱住了卡车司机,她把他的手送到她的下体,之后引导他,让他摇晃她。 
  他显然没有丰足的经验,手在被她送到她的下体的时候,脸忽地涨红,接着,喘不过气来。有一瞬间,他给她的感觉是拒绝,他的身体在往后退,一块贴在树干上的泥巴要离开树干一样往后裂,但仅仅是瞬间,很快,那泥巴接受了某种引力,往前倾去,这时,泥巴和树紧紧箍在了一起,并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身后的土炕倒去。 
  司机什么时间离开小屋,怎样离开小屋,二妹子全然不知,她只是长时间沉浸在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球滚过了皮肤,滚过了她的子宫,燃烧了她的骨缝。它滚动的时间,一点也不因其气势的强大而短暂,它在二妹子体内滚动的时间是那么长久,以至当它最后成为一堆黑黢黢的灰烬时,外甥王树生在门外已经等不及,为新来的客人猛敲她的屋门。 
  新来的客人不是别人,而是于水荣,于水荣真的汇来了一筐鹅蛋,当二妹子整理好衣服,从小屋里出来,于水荣已经坐在客厅的凳子上了。 
  于水荣见二妹子从屋子里出来,赶紧站起,亮着粗哑的嗓音:“妹子,给你补补身子。看你瘦的。” 
  如果说以前于水荣攒鹅蛋是为了二妹子,那么现在便是为了于水荣自己了,因为她在这句话后面,还跟了句,“你需要人手跟俺说一声。” 
  二妹子毫无反应,她看着于水荣的眼神,像不认识她一样。她愣愣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是谁呢?你来干什么呢?俺为什么要补身子呢? 
  事实上,当二妹子身体里有了巨大的惊天动地的摇晃,她觉得除了身体,身外的一切都远离了她,与她没有关系,什么嫂子,什么于水荣!那天下午,二妹子跟于水荣在小馆里面对面坐了很久,她们面对面坐着,她们彼此看着,她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 
  就像一棵野地里的庄稼一点点长出地面,二妹子长出了她的地面,远离了她的土地,这样的变化预示着什么暂且不说,要说的是,在她看来,真正需要补一补的是于水荣而不是她!她是结实的,肥润的,就像吸足了水分的叶子。当和卡车司机有了惊天动地的一场,再站在镜前,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自己是结实的,肥盈的,就像野地里一天天壮大鲜艳起来的庄稼。 
  这是夏季里一个干旱日子延伸出来的又一个干旱的日子,三岔路口的柏油路面上蒸发出浩如烟海的水雾。这样的日子,连苍蝇都没了兴致,一个个停落在小馆门前的下水道边,懒懒地伸展着翅膀。而从南边开过来和从北边开过去的车,也分外的少,即使偶尔开来一辆,也并不停下来,似乎贪恋走动时的风。这个日子,因为太热,二妹子换上了那条脱下很久的超短裙,以及那件纱料的坎袖衫。她换上它们,绝对因为热的缘故,而非某种意义上的反抗,实际上,在经过了身体的苏醒之后,她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除了等待,就是盼望。等待有客人来,盼望有客人手被钢板划出血。倒是换上这身衣裳时,吕小敏的身影在二妹子眼前闪现了一下,如同云缝里突然闪出日头的光芒。于是她从穿衣镜和墙面的缝隙里抽出一张纸,展开,在心里念了一遍上面的号码,13998677766,不过二妹子没打电话,她念完,合上纸,又坐回小馆门口,远远地打量着路面上蒸腾的水雾。 
  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下午,所谓安静,是说没有人让二妹子热情洋溢,也没有人让二妹子槐香四溢,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二妹子在承受孤独,绝不!因为在这灼热的等待和盼望中,一个奇怪的念头从蒸腾的水雾中升了起来,就像那水雾在柏油路的远处脱离地面升了起来。那念头踩着路边的树,在树枝上一跳一跳,最终跳到二妹子脑门时,让二妹子不由自主地悸动了一下。   
  一树槐香(12)   
  受一个念头的驱使,二妹子从小馆门口来到睡屋,之后在装衣裳的箱子里随意翻找,之后,拎着她要得到的东西又坐回了小馆门口。 
  在这三岔路口相对安静的下午,二妹子在等待和盼望中,一针一线做着针线活,往一条淡粉色的内裤上绣花,她没有绣花针和撑子,只用一般的缝衣服针,只用左手的食指和四指撑着。她绣的是槐花,那槐花开在内裤的裆部,不是一朵,而是无数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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