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完结篇-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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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皱眉道:“《黑天书》是什么东西?”
“《黑天书》便是你所练内功。”宁不空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宁不空的劫奴。”
“《黑天书》、劫奴?”陆渐越听越觉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宁不空自离中国之后,难得心中畅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书》乃是一部武经。但凡修炼者,须得有人以本身真气相助,方可练成。可一旦练成,给予真气者便是劫主,修炼者则为劫奴,若无劫主真气,劫奴便无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么?那便是你每次修炼时,奇痒空虚、痛不欲生的那种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陆渐对宁不空的话似懂非懂,却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张起来,吃吃地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干吗要做?”
宁不空见他如此不开窍,脸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给你真气,你不害怕么?”陆渐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张口结舌。
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以后,我若向东,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护着我。只因‘黑天劫’之苦,这世间唯有宁某的真气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内力再强,修为再高,也不管用;这就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一律:无主无奴。意即是,若无劫主,必无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无疑。”
陆渐脑中嗡嗡作声,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头大叫:“不对,不对,你骗人,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之后,你就是宁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与我分开。”
陆渐听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苍白无力。
“想通了么?”忽听宁不空冷冷说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无宁某的真气,你便是死,也要经历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渐心头怒气一涌,大声叫道:“那我宁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惧?”宁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与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见吗?”
刹那间,陆渐心头浮现出姚晴的动人娇靥,每天对她的思念,就像《黑天书》一样,既给他无穷的快乐,也给他难忍的痛苦。陆渐呆了许久,蓦地死念顿消,伏在床头,放声痛哭。宁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劝慰,也不斥责。
陆渐大哭一场,暗暗立誓,再也不练那《黑天书》,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体,若是不练,发作更频,反之若是持续修炼,“黑天劫”便可来得缓慢许多,十天半月方才发作一次,只是发作之时,比修炼未成时更加猛烈。
陆渐明白此理,满腔雄心尽皆化为乌有,遂听天由命,默认了这劫奴身份。宁不空见他屈服,便也待他温和了许多。他见陆渐珠算娴熟,便让他为城中豪门富户经理账目,收取若干费用,此时珠算虽已流入日本,但还未普及,粗通者极少,精通者绝无,后世所谓的东洋“和算”更未开创,加之诸侯割据,尾张东陆小国,更无一人见过这神妙算具。陆渐理过几家账目,名声大噪,但他心有怨气,全数发泄在算盘上,不足十日,便打坏三张算盘。宁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转而请高手匠人铸了一副黄铜算盘,这铜算盘一旦拨打太快,铜珠摩擦铜杆,便会滚烫如火,陆渐被灼伤几次,方知自己的智计与宁不空相比,委实天差地远。
这一日,陆渐在房中算账,忽听庭中嗬嗬有声,推门一瞧,却是仓兵卫手持竹枪,练得满头大汗。仓兵卫瞧见陆渐,眼神凶光一闪,蓦地举起竹枪,向他面门狠狠戳来,陆渐不防他突下毒手,转念不及,双手已不由自主伸将出去,握住竹枪,耳听咔嚓一声,竹枪被拧成两截。
陆渐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枪,又何以折断枪杆,仓兵卫更是万分惊骇,他本来以为这次偷袭,陆渐不死即伤,不料对方如此高明,未及还醒,眼前竹影闪过,脸上已狠狠挨了一记,抽得他半脸麻木,嘴里腥咸,跌退两步,瞪着陆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陆渐丢了那半截竹枪,望着双手,神色怔忡,忽见仓兵卫的左脸发面似的肿了起来,不觉好生歉疚,说道:“仓兵卫,对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这手不听使唤。”
这事委实荒诞,别说陆渐不解,仓兵卫更是不信,对陆渐越发憎恨,破口大骂。陆渐已能听懂不少倭语,听他骂得恶毒,心中微微动气:“都是这双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头才生,双手便挥将出去,噼里啪啦,连抽仓兵卫四个耳光,陆渐收敛不住,惊怒交迸,连声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时,仓兵卫已被打得如风车乱转,捂着脸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奔将出去,耳听得陆渐叫唤,却哪敢回头。
陆渐瞧着双手,纳罕不已,忽闻饭香扑鼻,才觉饭已煮好,只因打跑了仓兵卫,无人照管,当下取下蒸笼盛了饭菜,给宁不空端去。
今日算馆甚是冷清,两人用饭已毕,忽见风骤云浓,雷霆大作,倾盆大雨刷刷落下。陆渐想到仓兵卫,颇为担心,欲要出门寻找,宁不空问明缘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当是去他老子鹈左卫门那里哭诉去了。”陆渐知他料无不中,只得作罢,又想起双手自发自动、不受控制的事,便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听了,淡然道:“这劲在意先,乃是武学高手梦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轻易达到,可喜可贺。”
陆渐还想细问,宁不空却道:“今日雨大,料是没人来了,你关上门,回房去吧。”
陆渐应了,正要关门,忽听如练大雨中传来脚步之声,两道人影如风奔来,须臾便到眼前。
那两人均打着描花的纸伞,当头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细长眉毛,丹凤眼飘逸有神,体格挺峭,着一身寻常短衣,裤脚高挽,腰间挂着青瓷水壶,还掖了一块白布手帕。他身后的少年约摸十三四岁,个子瘦小,俊俏白皙,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衣着却很拘谨,裤脚溅湿也不挽起。
“伙计。”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陆渐点头道:“雨大,没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谁说没客人,我们就是客人。”
陆渐微感迟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门时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陆渐也报之一笑,那少年忽地双颊绯红,低下头去。
那青年大剌剌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微微皱眉。宁不空却是笑了笑,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呆子。”
那青年耸然变色,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脱一个呆子呢。”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宁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头却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般。”
吧嗒一声,那水壶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缩,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是瞎子!”
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温暖和煦,如二月春风:“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宁不空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有载:‘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风过雨而来,仍能气定神闲,调笑诸君,此等气度,现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听得这番话,容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钦佩,叹道:“先生过奖了,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断定我就是织田?”
宁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性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织田信长,你说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话,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竟是女声。
宁不空微笑道:“令妹也来了么?”那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艳若明霞,织田信长也讶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战战兢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了。”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不会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了。”宁不空哦了一声,道:“要算什么?”
织田信长目光倏尔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吧!”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作声。
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试探先生,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则,信长对先生的才干尚存怀疑;二则,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
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不觉莞尔,“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不置一词。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织田家内斗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