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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部分

穆斯林的葬礼-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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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第十二章 月恋(四)
“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
“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给她的父母,您走吧!我虽老迈,也会尽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人寿几何?谁也不能预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为她费心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不,韩伯伯!”楚雁潮泪眼望着他,“如果天上真有神灵,我愿意祈求让我来代替新月承担一切痛苦和灾难!我请求您,不要赶我走,有我在,还可以为您分担一些忧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经属于新月,就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别丢下我,决不能让她丢下我!韩伯伯,您应该相信,爱的力量能让她活下去!”
韩子奇完全被这种炽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动情地抚着楚雁潮的双肩:“雁潮!”
“这叫干什么?”韩太太不悦地扭过脸去,她不愿意看着这两个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说越近乎!哭,算什么能耐?眼泪这东西是骗人的玩艺儿,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尔”之间的界限泯灭了吗?能让韩太太乱了方寸、做出什么让步吗?“爱的力量”?她听见这句话就各漾!她压着心里的火儿,对楚雁潮说:“楚老师,您的这份儿好意,我们领了,我替孩子谢谢您!可是,一人一个‘乃绥普’(命运),谁也救不了谁,新月摊上了这样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们不能破了回回的规矩,这婚事,万万不能答应您!”
“婚事?”楚雁潮含着热泪,回头望着韩太太,“您以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什么……婚事吗?我是求您答应我把她娶走,去……生儿育女吗?命运对她并没有这么宽容,人间的许多美好的事物已经很难再属于她了!她是一个病人,面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现在,她需要爱,需要力量,需要希望,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献出来,只要她不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韩伯母,不要夺走她心中的这点儿希望,我求您!”
韩子奇心乱如麻,他眼巴巴地望着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们手里了,给她一条活路,别打破这点儿希望……”
上房里的这一番难分难解、摧肝动腑的密谈,并没让姑妈参加,她却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谈的内容,也猜得出结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对这个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泪。她心疼新月,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顺呢?她担心待会儿新月回来,赶上了上房里的这出戏,该怎么好?她更担心今儿个韩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来了,新月又该怎么好?这孩子心里受得了吗?她的心思,姑妈猜个差不离,姑妈不傻,姑妈是经过事儿的人!可是那个楚……唉,是个“卡斐尔”,明摆着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姑妈早该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软,不忍伤了这孩子!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正在这么胡思乱想,心里理不出个头绪,外边“啪,啪,啪”地门环响,新月和陈淑彦回来了!
姑妈吓得一哆嗦,慌着去开门,见了新月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检查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顺当,脸上红扑扑的,走路赶得直喘气,“姑妈,楚老师来了吗?”
唉,这个新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这么一个心眼儿地等着楚老师,你知道楚老师今儿个该怎么出这个门儿?
“噢,来了,跟你爸、你妈说话儿呢!”姑妈神不守舍地说着,抢在她头就往里院跑,有意大声嚷嚷,“新月倒是回来得真快当,这么会儿工夫就检查完了,大夫说挺好的!”
这毫无疑问是让上房里赶快煞车!
楚雁潮骤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
“楚老师!”韩太太神色严峻地盯着他说,“咱们把话可就说到这儿了……”
“韩伯母,您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答应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泪,“但是请您……决不要告诉新月,我作为她的老师,求您了……”
“楚老师……”韩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别从此不进门了,该来还是要来啊,救救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新月和陈淑彦已经进了垂华门!
“楚老师!”新月老远就喊着,“您来半天了吧?”
“楚老师,”陈淑彦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妈让我陪新月去医院了,省得老麻烦您……”
“谢谢你,淑彦;”楚雁潮强制着自己,把痛苦咽到心里,脸上做出笑容,从上房客厅走出来,“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后一部分稿子带来了……”
韩太太随着楚雁潮走出来,站在上房廊下,白净的面颊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对姑妈说:“大姐,您把茶给楚老师端过去啊!”她现在心里踏实了,酝酿已久的一件大事总算解决了,也没费她多大的气力。
韩子奇垂着头,不忍看女儿那天真的笑脸,幸好新月没进上房,从院子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韩子奇强撑着身躯从八仙桌旁站起来,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宁,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轰鸣的炮声……折磨着他那老迈之躯和脆弱的神经。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呼喊:“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啊,啊,韩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现实,历史;历史,现实……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情感啊?命运为什么要专和人作对啊?
一个古老的故事搅扰着他的心,那是吐罗耶定巴巴告诉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众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着,真主又要创造人类。
众天使对真主说:有我们赞美你,颂扬你,你怎么又要在大地上造别的呢?他们定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争权夺利,相互残杀,弄得污血四溅……
但是真主还是用泥土造了亚当——人类的祖先。
真主命令众天使向亚当跪拜,他们服从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从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园。伊卜里斯对亚当怀恨在心。
真主让亚当和夏娃住进了天园。天园里应有尽有,美不胜收,赏心悦目。他们悠闲地徘徊在树林中,摘取鲜花,品尝美果,啜饮甘泉,享尽了天园之乐。但是,真主禁止他们接近其中的一棵树,禁止摘取这棵树上的果实,否则就会获罪。
伊卜里斯恶意煽动说:那棵树上的果实最甜、最美,真主不让你们摘食禁果,是怕你们成为天使,在天园里永远住下去!
亚当、夏娃经不起诱惑,上当失足了,一颗禁果使他们获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园,贬到下界,成为人类的始祖。
人类从一开始就有罪吗?没有禁果也许就不会有人类?人为什么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涩的!
……
西厢房里,新月还是像往常那样,请她的老师坐在写字台前,两人字斟句酌地讨论最后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场决定新月命运的谈话,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岁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度过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着和新月见面,而每当走进“博雅”宅的大门,又都怀着深深的恐惧。他答应了韩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斩断自己对新月的爱,他仍然要用这虚无缥缈的爱,救活新月!明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他不敢设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让死神夺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脏还在跳动,脸上还能浮起笑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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