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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隐形伴侣-第24部分

小说: 隐形伴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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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慢吞吞从炕上站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高度——头快碰到低矮的棚顶了,倒像一尊纪念碑,矗立广场。脚下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掠过拼命克制的笑容。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笑,他不是在认罪,而是在检阅,在俯瞰,在欣赏……

  “下地接受批判!”他听鲇鱼头大声说,“你必须对自己的罪行作出深刻批判!”

  这笑面虎,真相毕露了。一次无耻的突然袭击。为什么偏偏选择他开刀?

  “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是邹思竹,这书呆子!

  他在那一道阴冷的闪电和众人迷茫的云翳下,傲然抬起头——当然,他说过这四个字,他决不想否认,不想抵赖,像当年一样坦坦荡荡。唯有他陈旭,才能在秃子爆炸的一年前,就洞若观火,高瞻远瞩地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鬼知道怎么撞上了同一条独木桥?命运到底要同他开什么玩笑,竟然把他这样一个远见卓识的志士才子推到了被告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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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九(2)     

  黑色的雪,急骤地落着。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地,黑色的面孔,黑色的鞋带,黑色的炉火……

  屋角堆满黑色的镰刀头。

  如果把镰刀头插进一个卑鄙无耻的胸膛,那儿将流出黑色的血浆,露出黑色的骨头……

  “下地,听见没有?给我下地!”那声音又嚷嚷。

  于是他趿着鞋跳下地,抓抓头皮,面露一点难以捉摸的微笑,慢吞吞说:

  “我是说过‘变相劳改’。我是针对蹲小号说的,说我自己,活该隔离审查。也是作一点自我批评嘛。那时候,我从没听副统帅说过这样反动的话。如果说了,大家怎么都没发现?伟大领袖也没发现。如果按照时间的顺序,应该是我先说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所以,要说流毒,是他中了我的毒,也不一定……”

  寂静。继而,人们叽叽咕咕地低声讪笑起来,又突然轰的一声,炸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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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1)     

  这年冬,雪特别勤,一场接一场猛劲下。屋顶的雪,积有一尺来厚。新雪之后,铲出雪道,再不见那些黑线方格,只有半人高的雪墙下的白雪巷,叫人觉着自己是到了战地前线,在狭长窄小的坑道工事里兜圈圈……

  大雪断了公路铁路交通,煤运不进来;封了草垛,柴禾抠不出来——连队宿舍百十个炉膛灶坑,顿时断了燃料。人裹着所有的棉衣棉被缩在炕上,还冷得咬牙切齿。分场的干部全麻爪了,不知那几百个知青这冬天还过得去过不去。正急得火上房,总场来了紧急有线广播通知:全场放假三个月,路费、工资自行解决。

  全场欢腾。什么路费、工资,管它呢,只要能回家。

  三天之内,鹤岗、佳木斯、哈尔滨、天津、杭州、宁波、温州知识青年,牛车马车步行,走了个干干净净。

  肖潇走不了,她弄不清自己的预产期是几时,连分场的杨大夫也说不准,她怕万一生在路上。再说,她也不愿到他家去坐月子……

  “都走了,更好,柴禾不会那么紧张了。”陈旭安慰她。

  泡泡儿、扁木陀都走了,除了郭春莓和她的猪,所有的人都走了。

  一度像茶水铺子似的热闹的小屋,总算清静下来。

  分场把剩下的女劳力都集中到菜窖去修理白菜,男劳力刨粪。早上十点出工,下午两点收工,因为只有这个时间天空是亮的。既然一天只干那么点活儿,就没必要吃那么多,于是家家户户都改做两顿饭。肖潇一到中午就饿得慌,而那些家属队的老娘儿们,忙中偷闲用镰刀头咔咔地砍窖里那些嫩黄的白菜心吃,兔子似的咬得菜帮子嚓嚓滴水,津津有味。她分泌了一嘴唾液,也掰一块放嘴里,凉生生的麻舌头,赶紧吐了出来。小学里养过一对安哥拉长毛兔,吃菜叶豆腐渣。有人望着她发笑,递给她半个削了皮的胡萝卜,嚼着又甜又脆。起初她不好意思,却见大伙都吃,青萝卜红萝卜,削了一地的皮。土豆如好吃,一定也吃了。有人对她说,不吃白不吃。她于是一到休息就去窖头的一个小洞里掏胡萝卜吃。倒好像每天上班是为了吃胡萝卜而来。生活的内容和目的真是前所未有的简单明了。往往捡上那么一筐白菜,削过几根胡萝卜,再扫扫菜叶和萝卜皮,那出气孔上的天空,就模糊了。有人说,怕又是要下雪哩,快走吧。便攀着木梯呼呼啦啦往上爬,把剩下那些活儿,通通扔给窖里的二劳改。

  肖潇没想到这个雪冬倒也容易打发。每天迟迟地吃了早饭,走进一片银光烁烁的雪地,像走进书里见过的那些日光下奇丽的沙漠。眯着眼钻过弯弯曲曲的雪壕,站在一口冒着热气的“井”旁,犹如面对一次地心的旅行。灿烂的白雪宫殿,通通消融在地狱般的黑暗之中。那是一个梦,一个毫无内容却逼真的梦。你只消呆在那个梦里,不思不想,不言不语,只消机械地掰着烂白菜帮,嚼着生胡萝卜,那时间就飞也似的溜去,如同睡眠似的浑噩而又清醒,等到天空的颜色同地下连成一片,便将身子挪到地面——那银色的雪国已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梦。只消不紧不慢地走回家,躺上炕,那个梦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肖潇变得很爱睡觉。时间其实很多,她却不想看书,也不想做别的。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一天天显得蠢笨,好似压住了哪儿的神经,使她的心麻麻木木。她又懒又馋,活得混混沌沌、随随便便。似乎一个人身上附有另一个生命,她便不能够主宰自己了。那个生命会在白天的梦里咬她,在夜晚的梦里对她说话,让她交出她的一切来为它服务,受它驱使。她的生命分裂成两半,给它的那一半兴奋又好奇;给自己的另一半惶惑而迷离。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便也懒得找,人生总会有这样一次的,总会有的。她安慰自己。

  一晃就快到春节了,春节放五天假。五天,想想!

  他们准备过年。陈旭上老乡屯去换了十个鸡蛋、十块冻豆腐,托人上镇买根擀面杖,分场卖了肉,好包饺子。

  年三十那天下午,陈旭收工回来,拉开外屋门,低沉着嗓子咕噜一声:

  “哎,肖潇,我刚才听人家说,扁木陀回来了。”

  肖潇撇撇嘴:“神经!”

  陈旭的脸阴沉沉。“真的,他们说他一早在大车队偷鹅,让人抓住了。你快到连队去看看,我要去弄点柴禾,等歇就让人家弄光了。你叫他来吃年夜饭,噢,你小心点走!”

  肖潇包上围巾,穿上那件肥大的黄棉袄,这件黄棉袄里就是裹上一个三岁的娃娃,也看不出来。她一边走一边奇怪,马上就过年了,阿根怎么会这时候回来呢?

  连队宿舍几乎有半截埋在雪里。烟囱没有冒烟,倒像个大冰柱子。门口有一座脏水和尿堆成的“冰山”。果然,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踩过冰山上积存已久的雪壳,延伸到男宿舍门里去。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她轻轻推推门,门吱扭弹开了。

  她看见有个人呆呆坐在炕上,穿着棉,戴着狗皮帽,跟前放着一只搪瓷杯,手里燃着一支烟,他抽一口烟,又举起杯来喝一口,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酒味。从那条短半截的罩裤上,她认出,是扁木陀阿根。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种不吃菜、用烟送酒的喝法,叫做“干拉”。只有地道的东北人才这么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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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2)     

  扁木陀并不抬眼,呛了一口,剧烈地咳起来,眼晴通红,布满了血丝。人也瘦多了,鼻子倒鼓了一点。

  肖潇感到寒气彻骨,手脚冰凉。她环顾四周,大炕空空,犹如冰库冷窖,没有一点热气,什么可烧的也没有。她鼻子酸了酸,一步步走过去,站在扁木陀身后,伸出手按住那只搪瓷杯,低声说:“跟我回去——”

  宿舍门在身后,逆风开启,又被风硬推回去,乒乓作响。

  年夜饭也简单:白菜炒肉片,黄花菜炒鸡蛋,土豆烧肉,豆腐肉丝。

  菜端上桌的时候,扁木陀忽然神经质地死死盯住那碗豆腐,喃喃说:

  “豆腐、豆腐,死了人才吃豆腐……”

  陈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不吃豆腐吃啥?上甘岭,还喝尿哩。”

  他给扁木陀和自己各倒了一点白酒。一块钱一斤。肖潇亲自上小卖店打的,过年了,破例。

  扁木陀死活不肯脱鞋上炕里,缩着那双缀着一块补丁的棉,仍然坐沿上,闷着喝酒,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陈旭似乎是生了气,独自猛饮了一盅酒,恨恨地说:“木陀,你不够意思,回来了为啥不到我这里来?有啥心事,尽管同我说,这里不是同自己家一样吗?”

  “……我……”扁木陀木然地结结巴巴说,“来寻你,心里越发难过……你有家,有老婆,我没有家,没有……我啥也没有了……”

  他突然扑在火墙上,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黄棉袄肩膀上的一块黑补丁,突突抽动着。肖潇心里发紧,轻声问:

  “你回来,阿彩知道吗?”

  他摇摇头。

  陈旭把他的头扳起来,“她是不是又不要你了?”

  “她……”扁木陀泣不成声,“她……要同一个肖山兵团的人结婚了,好调回去。她回报我了,说我是农工,熬不出头,除非我上机耕队,开康拜因……”

  “这婊子!”陈旭骂了一句粗话,“等她回来的!”

  扁木陀慌忙摇头。

  “这不怪她,怪我没本事,我去寻过机耕队长,送两条香烟,水花儿也没有一个……没有姑娘看得起我……你千万不要难为她……”

  陈旭用筷子敲敲桌子:

  “那你也该过了春节再回来,好容易回家一次,宿舍又这么冷……”

  扁木陀愣愣地望着天棚,讷讷说:

  “春节?过啥个春节。到家里,饭钱也交不出,后娘的脸孔……一吃饭,菜也不敢搛……”

  “你阿爸呢?”

  “他也总骂我没出息……我情愿……回来……”

  他止住了啜泣,端起酒瓶,对着瓶口就喝,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小半瓶去。陈旭一把抢了下来,瞪着他骂道:

  “你不要命啦!”

  “不要了……命……是个啥花头?……活是活……死是死,死活一样……让我喝,我心里……冷……”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摇摇晃晃地靠在火墙上。

  “……回又回不去……在这里,又不把你当人……偷鹅……我饿呀……这回更加没脸见人了……熬到哪天是个头……做人……没意思……死了倒……”

  陈旭按住了酒瓶。

  “那我呢?我不活啦?比你怎么样?大批判都批过了,不照样活得蛮开心?”

  扁木陀摇摇头,揉着眼晴,从炕上挣扎着挪下来。

  “……你……有你的账……我……有我的账……你能说会写,有爹妈,有老婆,有盼头……我娘死了,我要寻我的娘去……我木箱里还有……三条肥皂……一双新套鞋……”

  “你……别走!”肖潇想要下地拦他,却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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