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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部分

隐形伴侣-第52部分

小说: 隐形伴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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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动,衣服就绿了,闪闪烁烁的瞄不准。

  她看见一头牛在啃地皮。地上有许多绿色的铁钉。牛张大嘴,一口一把,一口一把,就将钉子津津有味地吞了下去。郭春莓问她有没有看见它把阶级斗争吃下去,她摇摇头。一只毛毛虫倒着身子往树上爬。她想躲开那条毛毛虫,便用脚去踩,却隔着鞋底让毛毛虫蜇了一下,麻疼。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看见到处都刷着白灰,黑森森的菜窖里装满垃圾,分场的大道上有无轨电车在开。路边耸立着一座放鹤亭,有长脖老等在走来走去。她想到亭子里去坐坐,却发现那是一幅画。

  又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走进一家气势宏大的剧场,天花板有无数金色的星星闪烁。突然眼前一黑,停电了。

  将近麦收时,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穿过墨绿色的田野,停在七分场办公室门口,胖胖的余主任亲自送来了七分场新任的一把手郭爱军。

  郭爱军的头发剪得短短,精神焕发的,只是瘦了些。她一眼看见肖潇,异常亲热地同她拍打成一团。

  肖潇吃惊极了。她可没想到,刚从杭州医院的病床上爬下来的郭爱军,真会重返北大荒。听大康说,她是因为严重风湿不能再下水田,也不能再推饲料车,才被安排到这个分场来的。大康的口气,对郭爱军很有几分不敬。郭爱军说她想住科研班宿舍,大康答道:没地儿了。郭爱军不理那茬儿,当天就搬了进来,刚搬进来,就发现了宿舍门前花坛里的罂粟花,她劝大康清除这样危险的毒品,大康不肯,她便亲自动手,将刚刚开花的罂粟拔得一干二净,全部扔在了厕所里。为此大康同郭爱军吵了一架,气得号陶大哭。肖潇去安慰大康,说:“别哭了,真让上头以为科研班在种鸦片,也不好。”大康推开她的手,愤愤嚷道:“亏你和她是老乡,也不拦着点,鸦片,鸦片还能治跑肚拉稀呢!”她不吃晚饭,蒙头大睡,梦里还哼哼唧唧的。这是肖潇第一次见到大康哭,心里不是滋味。自己也琢磨不透,为什么郭爱军拔花的时候就没去拦一拦。

  自从她年初时在杭州的医院里,亲眼看见郭爱军在疾病中的勇敢,在死神掌心里的无私,昏迷中的纯粹,生命边缘上对农场的深情,她真正感动了。那一刻她的灵魂被震撼、被惊醒、被荡涤、被冲刷——她认识了一个过去为她所不了解、不喜欢的郭爱军。在这个坚定高大的先进典型面前,她又一次感到无地自容。鱼娘娘,你做做好事吧,我的老太婆责骂我,不让我这个老头儿安静,她需一只新的木盆。而郭爱军真的就带病回了农场,真的在五分场就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肖潇越发惭愧。她竭力驱逐过去脑中残留的郭爱军的形象,拼命睁大眼睛去发现郭爱军的可敬可爱之处。她知道在她和郭春莓之间,心灵的通道曾意外地堵塞,才使她们彼此疏远。这个障碍如果说是陈旭,那么现在已不存在。她愿意重新得到郭春莓的信任和友谊,让郭爱军知道她决不是人们所传说、所认为的那种人。她们曾经坐一列火车来农场,三年过去了,郭春莓能做到的,她怎么会做不到?郭春莓所得到的,她为什么得不到?她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所以,如从大处看,郭春莓毁了几棵罂粟,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和大康之间,有那么一点别扭了。

  平心而论,郭爱军到七分场才短短两个月,七分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无论是七分场的人,还是外头来、上头来的人,都是一目了然的——

  所有的房屋都粉刷一新,连马号牛舍,都刷得像要住人娶亲似的;大暖窖已破土动工,今年冬天的白菜、土豆将吃不了地吃;分场办公室门口,新安了两块其大无比的黑板,用来写大批判文章或是大字报大标语什么的,老远就望见红红绿绿一片,很有气势;青年食堂安上了纱窗,桌子铺上了白塑料布,还转圈钉了四方框的木凳凳,谁也甭想揣回家去。食堂进门的墙上,写着一行红漆大字:“筷子磨短了,酒壶捏扁了,椅子坐散了,离新沙皇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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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三(2)     

  这字是写给上头来的人看的。大小官儿一律不做小灶伺候。就连余主任来了,也一样,在食堂同青年一块儿排队买饭吃。谁都知道郭爱军是管局政治部主任余福年培养的“点儿”,他不搞特殊,别人还有啥说的?这一整,气跑了好多检查工作的科员、科长、处长什么的。只有李书记在全场干部大会上表扬了郭爱军。又有总场广播站写了小评论,提倡向七分场党支部学习……

  那广播传回七分场的时候,分场的青年正在集体宿舍互相搬东西,按郭爱军的指示整顿调换,重新编排。大康冲着电杆上的喇叭做个鬼脸,嘟囔一句:“弄景!”

  肖潇忍不住问:“你老说弄景弄景的,到底啥叫弄景?”

  大康撇撇嘴,说:“弄景也不明白!就是尽瘾儿摆上一个景儿,让人看,不是真景儿,是假的!那余官儿,不在这疙喝酒,不会换个地儿喝去……”

  她默然。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大康。就是萝卜头,也好像对郭爱军憋了那么一股劲。分场放电影《 龙江颂 》,他在人群中一边啃着青苞米,一边嘻嘻地说:“我看江水英同郭主任蛮像,要不怎么叫龙江风格,龙江龙江黑龙江嘛……”肖潇瞪萝卜头一眼。她不愿意他们这样挖苦郭爱军。毕竟是她的到来,敲响了这个桃源的沉钟,将一潭死水搅得生气勃勃。出工的哨音响了,分场广播站的有线广播响了,开会前的歌声响了——它打破了这遥遥僻壤的沉闷和平淡,使生活重又变得紧张而充满期待,肖潇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不甘寂寞。那只折断的钳子只要略微长出一分,就痒痒地想伸出去比试……

  过了夏至,三江平原一带就呈现出旱象。那些水珠子在春天降到大地后,大概都外出串联,没有按时返回,以致入夏以来,白云朵都似挤干了的棉絮,在天空拉拉扯扯,却滴水不漏。春雨委实下得很多,连夏、连秋的雨,都预支了出去,最后自己也犯了渴。这一年麦收期,破天荒一连十几个大晴天,晴得干瘪的麦穗嚓啦嚓啦冒火星,平坦的黑土地上裂了龟背纹,于是春播时趴窝的康拜因和割晒机全体出动,几天工夫,就把百十垧小麦,通通收回了场院。总场广播站的喇叭一天播了三遍: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七分场全体机务战士在党支部领导下,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

  萝卜头端着饭盒来,嚼着满嘴的西葫芦问:“产量呢?”

  肖潇笑笑。产量是次要的,灾年夺丰收,重要的是人的精神面貌。夏锄、麦收、基建、整顿……郭春莓每天拖着她的病腿,从露水沆沆的大豆地,到臭气烘烘的马号,事必躬亲,无处不在。额上的汗水一串压一串,她竟有两个月没出去讲用了。鞋头上的补丁一层加一层。她累得半夜直哼哼,天一亮却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小小分场,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压在她的肩头,她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肖潇叹服了。几个月的观察,她不能不佩服郭爱军。她什么时候能撵上她?

  郭春莓不但能干、能说、能吃、能睡,脑子也能动。有一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突然死了一头牛,她立即让楚大夫解剖检查,结果在胃里发现了几枚钉子。饲养员被带到办公室审查交代,她让肖潇作记录。郭春莓说:“这不是简单的钉子,是阶级斗争。”楚大夫列席会议,插言道:“牛吃草时候误咽铁钉常有。是饲养员疏忽,不是破坏。”徐主任蹲在炕头,吧吧抽着烟管,说:“俺这疙没啥阶级,都是农工。”郭春莓沉下脸,亲自念一张报纸:“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念到一半,徐主任火火地站起来,咧嘴骂:“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七分场到了儿谁说了算!那机耕队、基建队、大车队、畜牧队,没有我,听你个六!你是哪儿批的党?场部,俺是哪批的?三江地委。你有个级没有?俺向你请示个鸡巴毛?”

  说完,往地上啐一口痰,怒冲冲,走了。

  肖潇被徐主任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发作,弄得晕头转向。正发懵,听见郭爱军坚如磐石的声音说:“今晚开批判会——”

  她茫然望去,见郭春莓的眼里没有她所担心的一滴委屈、气愤的泪水。而像一片烈日照晒下的沙漠、蒸腾着的烟尘。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郭春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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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四(1)     

  一片浅浅的水湾里,游动着五颜六色的金鱼。有一条黑色的金鱼,像狮子一样披着长毛,眼睛像红色的灯笼闪闪烁烁;有一条金鱼长着蝴蝶一般绚丽多彩的大尾巴,在水里呼扇呼扇漂游;还有一条金鱼不停地吐着翠绿色的珍珠,用手掌一样的鱼鳍去拨弄珍珠玩儿;一条巨大的、身上有紫色花纹的金鱼朝她游来,几乎同鲸鱼一样大,宽厚的脊背上驼着一座白色大理石圆柱的宫殿,一个老太婆在岸边对着金鱼鞠躬,说:我不想再做世袭的贵妇,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女皇。

  金鱼们朝一条大网中游去,又从网眼中穿出,摇摇尾巴不见了。

  她在沙滩上捡到支铅笔,没有削铅笔的刀,就把铅笔扔了;又捡到一支圆珠笔,却怎么也写不出字,她把圆珠笔扔了;又捡到一支毛笔,可是找不到砚台,磨不出墨汁,她把毛笔扔了。她想找一支笔写诗。

  有脚步嗒嗒追上来,是郭春莓。递给她一支红蜡笔,她用它一写就写出字来——

  半截河农场七分场百日大变样。

  刚写出来,就印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农字,写成;场字,写成;样字,写成,可她记得自己并不会写繁体字。

  大康把报纸狠狠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踩一脚,嚷道:你溜虚!

  萝卜头嘻皮笑脸地挤过来说:肖姐又不会写繁体字。这报纸是解放前的吧,那时我们还没生出来呢。

  她睁大眼睛读报,报上的文章果然是文言文,根本读不懂。她说:那是余主任改过了,昨天郭春莓还把稿子给他看了呢!

  大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朝她笑了笑,递给她一把煮熟的青毛豆,说:往后呀,没有那弯弯肠,别吞那镰刀头,看把你卖了,还不知上哪找钱花去。如今的七分场,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哟……

  金鱼又游过来……

  就在《 三江日报 》发表了署名为:半截河农场七分场通讯员的那篇《 半截河农场七分场百日大变样 》的小报道的第二天傍晚,肖潇下了工正在洗睑,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喘喘的粗气,一个熟悉的声音,结结巴巴问:

  “那,那张报,是你,你写的?”

  女宿舍只剩她一个人,都去打饭了。她动作慢,落在最后。她听出是他,便低下头去,仍然洗自己的脸。一篇小稿子,有什么可大惊小怪?跑八里地来问!她洗得很仔细,往毛巾上打了香皂,搓了耳根,又搓脖子,还搓手背和手指缝。她偏这么慢慢吞吞,让他等着。谁叫他前天刚来过今天又来!她洗得不厌其烦,终于再无可洗之处,便极周到地擦干了脸,睁开眼——见一条细长的胳膊,将一张叠成四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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