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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部分

隐形伴侣-第53部分

小说: 隐形伴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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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洗得不厌其烦,终于再无可洗之处,便极周到地擦干了脸,睁开眼——见一条细长的胳膊,将一张叠成四块的报纸,直愣愣伸在她面前,不知已伸了多时。

  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扭过头去抹雪花膏。镜子里看见邹思竹搓着两只手在地上走动,脸涨得如同一只斗架的公鸡。眉心打了个结,乌煤一团,薄薄的嘴唇激愤地翕动,嚷出一句:

  “你说,不是你写的。我就不信,是你写的。”

  她不吭声。

  “我想,你是一定不会写这种文章的。”他又说。

  她猛回头,抓过报纸,嚷道:

  “是我写的,是我写的又怎么样?”

  她看见他顿时萎萎地矮了下去,跌坐在炕沿上。脸上的血色倏然消失,浮上一层比先前的苍白更加惨淡的青灰。他扶住眼镜架,半晌,喃喃说:

  “我不懂,你作啥要写,这种……东西……”

  她心里受到了蔑视的自尊,突然一古脑儿爆发出来:

  “作啥要写?因为那是事实。百日大变样,你难道没有看见?一个原来死气沉沉的破烂摊子,经过她的努力,变得焕然一新,为什么不可以、不应该写?你们到底同她有什么怨仇,总是看她不顺眼,说她想往上爬,说她脱离群众,说她这不好、那不好,可她带病没日没夜地苦干,总是真的,你们对她的劳动这样不公平难道是公平的吗?去年冬天在杭州,是你带我到医院去看她,你不是不晓得她在昏迷中把一件红汗衫当作红旗的时候,我哭了……”

  他打断她,冷笑了一声。

  “就是那次,我才发现,她的灵魂已经被改造得无可救药了……”

  “你的道理总是那么空洞抽象。”她气愤地扭过身子,背对着他,“郭春莓来了两个月,做了多少事情!这些事,你做得了?”

  “我想不客气地说一句,她做的那些,正是我最不想做,也不愿做的。表面文章,好向上头邀功请赏,根本不解决实际问题。农场如果靠这样来改变面貌,过几年大家都要喝西北风。”他摸出一块手帕来擦额头的汗,“但她做了,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干涉她。而你错就错在还要去宣传这种弄虚作假的现象。天旱了麦子丰收,是科学种田还是押宝种田?知青扎根,没文化的贫下中农子女去叫卫星上天?牛吃钉子死了,抓阶级斗争,把人也弄死了,二劳改反正命不值钱。她,她的灵魂里没有不可告人的动机,除非她是个白痴。而你本来明明对她反感,现在又为啥跟着她跑,我真正弄不懂。你要求进步我不反对总应该实事求是世界就是世界不会按你希望的样子存在。你过去凡事都顺着自己的心思心愿而现在反而处处拗着自己的心思心愿你到底还晓得不晓得自己心里在想啥呢?我为你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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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四(2)     

  正因为过去凡事顺着自己的心思心愿,我才倒霉倒运到了现在的地步,我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软弱天真的我了。我虽反感她也要支持她,不支持她我支持谁去?大康很愿意谅解我一下子就谅解了,萝卜头也见怪不怪地一笑了之。只有你这么痛心疾首死去活来的,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我写写文章同你有什么关系……

  肖潇忽然扬起脸,失声叫道:

  “不用你教训我!”

  他失神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慢慢往门外走去。

  叫住他。她怎么这样粗暴?会伤了他的自尊。毕竟他的率直和偏执是出于对她的好意。叫住他……

  她追出去。在门口差点撞上了兴冲冲端饭进屋来的大康。“苏大姐让你明儿同她一块下地去估产。”大康嚷着,“快点儿趁热吃,糖三夹(角)……”

  去二号大豆地,要顺着水库的堤岗走。一夏一秋的旱,水库快见了底,混浊干瘪,露出干裂的湖滩,稀稀拉拉地歪倒着些黄绿的衰草。走过一座守夜人破旧的窝棚,肖潇忽然望见前面裸露的湖滩上,燃起一团红火,将天空与湖水都染成绯红一片。那火苗却又不跳跃,只是稳沉地铺排、蔓延开去——走近了些,竟是偌大一块红色草场,贴地匍匐的竹鞭似的铁锈红草梗,密如蛛网似的盖满了湖滩地,好不气派。

  “蓼吊子,”苏芳大姐轻声说,“今年长得可真疯,旱年头就有它,上了冻来打柴禾,搂巴搂巴就是一车,又起火又抗烧……”

  她不想知道什么柴禾。她再也不会打柴禾了。她总会离开这儿的。旱年头没有芦苇就有它。适者生存。

  她们走下堤岗,走进低洼的大豆地。长垄连天,不见豆子,只见艾蒿和人高的灰灰菜,参差不齐,浪峰涛谷。黄绿的垄台中常常露出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如一个秃疤,晾在头顶。云淡淡,阳光无精打采。万物萎顿,连一只小咬、一只田鼠都没有……

  她们盲目地在地里转来转去,裤脚、袜子上挂满长着尖尖小刺的苍耳籽,鞋头上落满干燥的粉尘。

  苏芳大姐突然在垄台上坐下来,倒着农田鞋里的土圪,重重地叹了口气。

  “您估计……这垧产……”肖潇试探地问。

  “今冬明春饲草将严重不足,别说口粮了。”苏大姐烦躁地挥挥手,“本来春涝以后,土地就容易板结,夏季不重视田间管理,墒情咋保持?来个卡脖旱,还有好?”

  她听出那话音里,很有些怨气,是怨郭爱军把劳力全用在“百日大变样”上了……

  “那她就不怕冬天缺饲草?”肖潇不解地问。

  苏大姐似乎迟疑了一下,她从不在背后议人长短。“……大概,她是想开荒种地打粮食,把这个分场的牛马,淘汰出去……”她忧悒的脸上心事重重,“如今,不是以粮为纲嘛……听说秋后修水利,她不同意修河堤养草场,而坚持开排水渠……”

  “那怎么办?”她似也焦急起来,为着苏芳大姐的焦虑,“你……应该同她说说……”

  苏大姐摇了摇头,“她怎么会听我的意见?局领导怎么指示,她就怎么做。她连徐主任、李书记都不放在眼里……”她一粒粒摘着脚脖上的苍耳。

  苏大姐也不喜欢郭爱军?郭爱军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能得到赏识,才能成功。“那你总得想点法子。”她恳切地说。

  苏大姐站起来,“想法子,除非少报些估产量,到时候,还能抠出点饲草来留下……”

  她大步走了,扬起一阵灰沙。

  肖潇怔了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味来,心里慌乱地一阵狂跳。原来苏大姐也会撒谎?对上头,用这样的法子去瞒。虚报,不是报多而是报少,也叫欺骗?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为了什么?她趔趄地赶上去。苏大姐那在地里走了十几年的大步,她真有点赶不上。

  “苏大姐……你等等我。”她大口喘着粗气,“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憋了好久了,怕你觉得怪,就不敢问……”

  苏芳大姐站住了。一双细弯弯的眼睛,叫田野的风吹得干涩,像一层初秋的早霜。

  “什么?”她问。

  “是……是关于谎花……黄瓜、西葫芦的谎花,到底是雌花还是雄花,为什么叫它谎花,好多人说的都不一样……”

  国王有只驴耳朵。她忽然轻松极了。那谎花竟如鱼鲠在喉,吐不得咽不下,害她憋闷了那么久。这天底下无处不在的魔鬼!仅仅说出了问题,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解脱了一半。

  “谎花?”苏大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大概是民间的一个叫法。在植物学上没有这个名称。”她沉吟片刻,“不过,人们种瓜时,为了让雌花的子房集中获得养分,促其早熟,总是要及时把不结果的雄花摘除。从这个意义上说,谎花是指不会结果的雄花。”

  就没有一种既非雌花也非雄花的中性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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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五(1)     

  星云密布,东边的红太阳同西边的绿月亮一齐在空中闪闪发光。一排排黑色的旗帜迎风飘扬,一只紫色的甲虫在宽阔无边的土地上蠕动。走近去,甲虫原来是一台推土机,嗷嗷吼叫着,在陡斜的河堤上如飞檐走壁一般,发疯地兜着圈子。她看见萝卜头一只手握操纵杆,一只手抓着一本书在看。她对他摆手,他看不见。她喊他下来,他只是听不见。她想,余福年明明是说不让修堤让挖渠,这水利大会战不是成了大混战吗?她的报道怎么写?

  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她看见车里坐着余主任和郭爱军。吉普车开进了堤上的一个黑洞,水从洞里哗哗淌出来。她想去堵,却看见洞里有两只脚,一只穿尼龙袜,一只穿丝袜。她的心怦怦直跳,赶紧走开去。她跳上那辆推土机,推土机颠簸起来,开得像汽车一样快,嘟嘟地叫。她抓住圆圆的方向盘,发现这根本是一辆吉普车,有草绿色的座垫和车门。萝卜头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起草一个知识青年扎根公开信吧,管局要搞个典型。她听声音不像萝卜头,抬头一看,却是余福年,正同她坐在一辆吉普车里。她说:去哪儿?余主任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走进一个大会场。会场里坐满了年轻人。胸口都别着大红花。奇怪的是每个人的鞋底都长着长长的根须。郭春莓穿了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鞋底的根须像水草一样浮在地面上,她走到哪里,那些根须就跟到哪里,忽然吹来一阵风,把那些根须像风筝飘带一样吹上了天空。郭爱军去抓那飘带,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变成了一颗花生。她剥开花生壳,又剥开一层白色的花生皮,再剥开一层红色的花生衣,才看见郭爱军蜷在里头,正在做眼保健操。做完了正面,又做反面。她大吃一惊,发现郭爱军竟有两张面孔,一张黑红黑红的,笑容可掬,而另一张却黄白黄白,阴险奸诈。她感到很可怕,却看见座位四周的那些知青都是两面人,只要这一面在讲话,另一面就闭紧了嘴;这一面说行,另一面就说不行。她惊骇得缩成一团,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呀?一个东北口音很重的人回答:都是先进典型呗,只有两面人才能当典型,明白不?她又问:那你发言时假如两面嘴讲得不一样,咋办?那人摇着头,说:哪能呢,一面儿嘴专在这疙用,另一面儿回家用,各有各的用处呗。她想起自己是一面人,松了口气。

  这年入了冬,也还是旱。过了冬至才下一场刚盖地的雪。

  那雪干松干松的,粉笔灰一般,落在衣服上也不沾,一抖落,便掉个干净。那雪又是粗粗拉拉的,沙子一般,落在脸上,生疼;踩在脚下,嚓嚓响。像是不甘碎裂的瓷片,即便炸成齑粉也依然挺着那决不融化的铮铮筋骨。带着北方汉子豪放又爽朗的气概,几乎蛮横却又真挚地包揽了一切,来做这黑土地漫长的冬天忠实的卫士。它不像江南的雪,唏嘘哀叹自己的命运,在抽泣中化作一摊泪水。它是坚硬柔韧的,在高空寒冷的涡流中将自己旋转成粒粒珍珠。

  肖潇在收工的路上,凝视自己掌心上几粒晶莹的雪末,停了脚步——

  这是真正的北国的雪性。

  她欢喜又感慨,感慨又惆怅。她还是喜欢北大荒。不喜欢北大荒又为什么喜欢北大荒的雪?南方的雪暖,北国的雪冷;南方的雪轻柔,北国的雪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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