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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务虚笔记-第14部分

小说: 务虚笔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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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危险将要借助一个可怕的孩子向我展现,使我生命中的孤独和恐惧得以实实在在地降生。   我牢牢地记住一个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没有弄懂,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维他,都对他唯命是从。现在我唯一明了的是,我之所以怕那棵白皮松,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孩子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头发上,他说否则他就不跟我好。他不跟谁好谁就要孤立,他不跟谁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不跟谁好,谁就要倒霉了。他长得又矮又瘦,脸上有一条条那么小的孩子难得的皱纹儿,但他有一种奇怪的(令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的)力量。他只要说他第一跟谁好,谁就会特别高兴;他说他第二跟谁好、第三跟谁好、第四跟谁好……最末跟谁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为自己的位置感到欣慰或者悲伤。他有一种非凡的才能。现在我想,他的才能在于,他准确地感觉到了孩子们之间的强弱差别,因而把他们的位置编排得恰如其分,令人折服。他喜欢借此实现他的才能。但是一个孩子具有这样的才能,真是莫测高深的一种神秘,我现在仍有时战战兢兢地想,那个可怕的孩子和那种可怕的才能,非是上帝必要的一种没计不可。否则怎么会呢?他是个天才。不错,那也是天才。   48   有一天,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偶然又从那座庙前走过,那儿已经不是学校了,庙门已被封死不知那老庙又派作了什么用场。忽然我望见那棵巨大的白皮松还在,在墙头和殿顶上伸开它茂盛的枝叶。我站下来,心想,我不见它的这么多年里,它一向就在那儿一块块剥落着鳞片似的树皮,滴淌着粘粘的松脂,是吗?那条小街几乎丝毫未改,满街的阳光更是依然如故,老庙里上课的铃声仿佛又响起来,让我想起很多少年时代的往事,同时我又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像一道阴影笼罩着我的少年时代,使种种美好的记忆都经受着它的威胁。   他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头发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浅地反抗了。他本来长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并不立刻起来还击,他就坐在那儿不露声色地盯着我。(我现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断着我到底是强还是弱。现在我想,我很可能放过了一个可以让他“第一跟我好”的机会,因为我害怕了,这样他不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选定我作为他显示才能的对象了。那个可怕的孩子,让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来准备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来,挨近我,轻轻地但是坚决地对我说“你等着瞧吧”,然后他就走开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间去说说笑笑了,极具分寸地搂一搂这个的头,攀一攀那个的肩,对所有的孩子都表示着加倍的友好,仿佛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边,都与他亲密无间。他就这样走到孩子们中间去并占据了中心位置,轻而易举就把我置于孤立了。孤立感犹如阴云四合一般在我周围聚拢,等我反应过来,那孤立的处境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能够摆脱的了。现在我说起这件事还感到一阵透心的阴冷。他走到孩子们中间去了,我便走不进去了,我只好一个人玩。有好几天我都是一个人玩,走来走去像一只被判罚离群的鸟儿。我想要跟谁玩,甚至我一走近谁,那个可怕的孩子就把谁喊过去,就非常亲密地把谁叫到他那边去。我已经输了,我现在才看出所有的孩子都在那一刻输给他了,因为没有哪一个孩子愿意落到我的处境,没有哪一个孩子不害怕被孤立。那些天我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都是郁郁寡欢一个人呆呆地发愣。奶奶摸摸我的头——温度正常,妈妈看看我的作业本——都是5分。“怎么啦你?”我不回答,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但那个可怕的孩子并不就此罢休,他是个天才几十年后我将会懂得世界上确实有这样可怕的天才,他并不想还我一拳也并非只是想孤立我,他是想证明他的力量,让所有的孩子都无可选择地听他的指挥——但愿这不是真的,至少在一个少年身上这不是真的吧。但这是真的。也许生命到了该懂得屈服的时候了,也许我生命中的卑躬屈膝到了应该出生的时候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试验我的软弱也试验他的强大了。这也许是命运所必要的一种试验,上帝把一个扁平的世界转动一下以指出它的立体、它的丰富,从而给我又一个新的但是龌龊的生日。那是在课堂上,当老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一道题的时候,那个可怕的孩子故意把桌子摇得哐哐响,老师回过头来问:“是谁?”那可怕的孩子马上指着我说:“是他!”不等老师说话,他就问几个最跟他好的孩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那几个孩子都愣了一下,然后有的高声说是,有的低声说是,有的不说话。老师可能不大相信,就叫起一个孩子来问:“是谁?”那是个平时最老实的孩子,但是他看看我,低声说:“我,挝挝挝没看见。”老师看着我,可竟连我自己都不敢申辩,我又惊又怕满脸通红倒真像是被抓住的罪魁祸首。我看见那个可怕的孩子此时坐得端端正正,双手背后挺胸抬头,全力表现其对纪律的尊重,目光中竟流露着不容置疑的诚实。那天放学回到家,挝勉强把功课做完,就又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奶奶过来问我:“你到底这是怎么啦?”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奶奶说:“说,有什么事就说,哭什么呀?”我的屈服、谄媚、谄媚的愿望和谄媚的计谋,就在那一刻出生了。我拍抽噎噎地说:“我想要一个足球。”我竟然说的是:“我想要一个足球。”我竟然那么快地想到了这一点:“我想要一个足球。”奶奶说:“行,不就是一个球吗?”我说:“得是一个真正的足球,不是胶皮的得是牛皮的,我怕我爸我妈不给我买。”奶奶说:“不怕,我让他们给你买。”   因为那个可怕的孩子最喜欢踢足球。因为我记得他说过他是多么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因为我知道他的父母不可能给他买一个足球。   奶奶带我去买了一个儿童足球,虽然比真正的足球小一些,但是和真正的足球一样是牛皮制做的。从商场回来,我不回家,直接就去找那个可怕的孩子了。他出来,看我一眼,这一眼还没看完他已经看见了我手上的足球。我说:“咱们踢吧。”他毕竟是个孩子,他完全被那个真正的足球吸引了忘记了其他,他接过足球时那惊喜的样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接任何杂质的欣喜若狂。他托着那个足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足球!”我跟在他身后跑,心里松快极了,我的预谋实现了。“看哪,足球!”“看呀,嘿你们看呀,真正的足球!”那个足球忽然把他变得那么真诚可爱,竟使我心中有了一丝不安,可能是惭愧,因为这个足球不是出于真诚而是出于计谋,不是出于友谊而是出于讨好,那时我还不可能清楚地看见这些逻辑,随着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跑来都为我的贡献欢呼雀跃,我心中那一丝不安很快烟消云散。那个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组织才能,他把孩子们分成两拨,大家心悦诚服地听凭他的调遣,比赛就开始了。在那条胡同深处有一块空地,在那儿,有很长一段时期,一到傍晚,总有一群放了学的孩子进行足球比赛。那个可怕的孩子确实有着非凡的意志,他的身体甚至可以说是孱弱,但一踢起球来他比谁都勇猛,他作前锋他敢与任何大个子冲撞,他守大门他敢在满是砂砾的地上扑滚,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划破了他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在那只球上,仿佛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东西。他有时是可爱的,有时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时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们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说:“咱们再踢一会儿吧?”完全是央告的语气。我说:“要不,球就先放在你这儿吧,明天还给我。”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人感动的惊喜。他说:“我永远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们俩都是真诚的。   但是,刻骨铭心的悲哀是:这“真诚”的寿命仅仅与那只足球的寿命相等。   终于有一天我要抱着一个破足球回家。   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足球,抱着一个少年阴云密布的心,并且不得不重新抱起这个世界的危险,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沿一条掌起了灯的小街,回家。秋风不断吹动沿街老墙上的枯草,吹动路上的尘土和败叶,吹动一盏盏街灯和我的影子,我开始张望未来我开始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想,那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   49   也许,与此同时,画家Z也正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从另一条小街上回家。也许那也正是画家Z走出那座美丽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理进心里,埋下未来的方向,独自回家的时候。   50   也许那也正是诗人L,在他少年时的一个夏天的晚上,独自回家的时刻。   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势必会记得从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独自回家的时刻。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在那一刻理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远,每当从这世界上独自回家,都难免是朝着那个方向。   我写过一篇小说,(礼拜日)。其中有一条线索,写一个老人给一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一段经历。那像是我的记忆,但不是我的经历,我写那段经历的时候想的是诗人L,那是我印象中诗人的记忆。当有一天我终于认识了诗人L,我便总在想,诗人是在什么样的时刻诞生的?我和画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么,诗人的生日是什么呢?我在(礼拜日)中朝诗人生命的尽头望去,我在(礼拜日)中看见一个老人正回首诗人生命的开端:   “我十岁时就喜欢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老人对那   个女孩子说,   “现在我还记得怎么玩‘跳房子’呢。”   “我喜欢上她了,”老人对女孩子说,“倒不是因为跳   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女孩子说:“什么歌?您唱一下,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 ”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   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缮沙哑。   “这歌挺好听,”女孩子说。   老人说:“那大概是在一个什么节目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那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问:“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其它地方转学到我什1这儿的。”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晚会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亮。小女孩们把她围在中间,亲声秘语的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什1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跌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米伪。有个叫小不点的说,哟佑佑——,你又知道。虎子说,废话,不是不?小不点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眉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有现在的房,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有个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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